《畫堂春》:
從來惟善感天知,況是理枉扶危。人神相敬依,逸豫無期。積書未必能讀,積金未必能肥;不如積德與孫枝,富貴何疑。
《易傳》曰:“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此言禍福惟人自召,非天之有私厚薄也。然積善莫大於陰,積不善亦莫大於陰。故陰騭之慶最長,陰毒之報最酷。至於刑獄一事,關係尤重。存心平恕,則死者可生;用意刻深,則生者立死。況受賕骫法,故意陷人;人命至重,何可以供我喜怒,恣我魚肉也!古語有雲:當權若不行方便,如入寶山空手回。士大夫事權在握,而不辨雪冤獄,矜恤無辜,不深負上天好生之心乎?漢之時,有於公者,為獄吏,持法公平,能明孝婦之冤。嚐自高大其門道:“吾子孫必有顯者。”後子定國,果為廷尉,如其言。唐之時,有何比幹者,與徐有功、來俊臣、侯思止同為刑官。比幹寬恕,多所平反。時人為之語道:“遇來、侯必死,過徐、何必生。”一日,有老嫗過其門,持籌九十餘枚,與比幹道:“君有陰德,子孫為公卿郡守,佩印綬者,當如此籌。”後果累世通顯。宋之時,有張慶者,為獄官,掃除獄舍,必使潔淨;飲食獄囚,不至饑寒;有病者,醫藥之無少缺。雖未能申冤理枉,而子孫亦登科第之報。至若周興、吉頸之徒,鉗網為號,羅織成經,傾陷平民,流毒縉紳,終至身首異處,妻子宗族並受斬戮,其視善人之報為何如哉!因綴俚言,聊以誌感:
丹筆無輕下,蒼黔係死生。
稍忘矜恤意,便就鼎鐺烹。
所責寬仁吏,奉法持公平。
不望桃生穞,奚堪鬼泣庭。
皇帝猶清問,廷評可恣情?
掃墓近屠伯,索甕請周興。
何如於定國,高門世所榮。
報施應不爽,敢用告司刑。
已前所說,還是事權在己,出入由心,即能雪冤申枉,猶非難事。今且說一個官卑職小,既無事權,又不愛錢沽譽,乃能明冤枉,出係囚,豈不是個極難的事麼?
嘉靖年間,有一人姓姚名一祥,乃鬆江上海縣人。少而無父,家事亦饒裕,為人倜儻不羈,輕財尚義。曾習舉子業,能詩文,考幾次童生,時數不遇,不得入學,鄉裏之間,未免有誚笑他的光景,他亦怡然受之,不在心上。但其母守寡育孤,一心指望他以功名顯。乃收拾家中積蓄的東西,約有四五百金,教他往南京納監。一祥奉母之命,別了妻子,帶了兩個仆人,即便起程。南京古稱金陵,又號秣陵,龍蟠虎踞,帝王一大都會。自東晉渡江以來,宋、齊、梁、陳,皆建都於此。其後又有南唐李璟,李煜建都,故其壯麗繁華,為東南之冠。王介甫《金陵懷古》詞可證:《桂枝香》: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瀟灑澄江如練,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殘陽裏,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雲淡,星河露起,畫圖難足。
念自昔豪華競逐,恨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慢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尚唱,《後庭》遺曲。
及至明朝太租皇帝,更恢拓區字,建立宮殿,百府千衙,三衢九陌。奇技淫巧之物,衣冠禮樂之流,豔妓孌童,九流術士,無不雲屯鱗集。真是說不盡的繁華,享不窮的快樂。雖遷都北京,未免宮殿傾頹,然而山川如故,景物猶昨,自與別省郡邑不同。一祥行至城中,悅目賞心。心下自忖道:“起文納監,便要坐監,不得快意遊玩,不如尋個下處遊玩幾日,再作區處。”遂同二仆到秦淮河桃葉渡口,尋了一所河房住下。南京下處,河房最貴,亦最精。西首便是貢院,對河便是子。故此風流忼爽之士,情願多出銀子租他。一樣歇息了一日,次日便出遊玩,一連耍子了兩三日,忽然過了武功坊,踱過了橋,步到子裏去,但見:
紅樓疑岫,翠館淩雲。曲檻雕欄,植無數奇花異卉;幽房邃室,列幾般寶瑟瑤笙。嘔啞之聲繞梁,氤氳之氣撲鼻。玉姿花貌,人人是洞府仙妹;書案詩筒,個個像文林學士。不愁明月盡,原名不夜之天;剩有粉香來,夙號迷魂之地。做不盡風流榜樣,賺多少年少英才。
一祥向來無有宿娼之意,但一入其門,見此光景,也覺有些心動。況子裏的舊話道:隻怕你乖而不來,不怕你來而使乖。故此再沒有闖寡門的。便極吝嗇,也須歇幾夜,破費數十金,方得出門。又且有一班幫閑子弟攛掇起來,冷湊趣,熱奉承,縱有老成識見,一時也難白走出來。一祥又是風流灑落,不惜錢財的,一時間便看上了兩個妮子,大扯手作用將起來。那有一個不奉承他?過了幾日,竟叫仆人把行李都搬到中住了。中,凡嫖客的管家,卻有粗使的梅香來陪睡的。故此兩仆人,也落得快活,把正經事不提起了。
姚君把爭名奪利之心,變作惜玉憐香之意。這些納監肥資,都做纏頭花費。不多時,也自消耗了一半。算來納監不成,不如縱心行樂。況有幫閑之人,日夜和哄,吹彈歌舞,六博投壺,不由不醉臥其中,撒漫使用。囊中之物,看看消索了。一日,幫閑輩請他到雨花台遊賞。左嬌右豔,絲竹滿前,假意兒趨承熱絡,實俗罄竭資糧,打發蠻子上路也。看官,你道這個所在,可是輕易去得的?這夥人可是相與得的?姚君不察,尚然痛飲高歌,又複援筆題詩,以誌其樂。詩曰:
昔日談經處,今為遊冶原。
莫愁曾係艇,靈運亦停轅。
分練澄江色,飛青木末軒。
從來佳麗地,得意肯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