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知足而恬淡,乃常活之泓
猶記得楊絳先生在百歲生日時的感言:"世界是自己的,與他人無關。"也許正是經曆了百年的人生,才會如此看淡名利,也許這種心態從她成年以後就一直伴隨她到老,所以才會與世無爭,大隱隱於市,孤絕而知足地活到了一百餘歲。
她的一百餘歲,小部分是作為"女兒"的身份存在,大部分則是作為"妻子"和"母親"的身份存在,而且她將這個"大部分"掰成好幾份,又以"翻譯家"、"戲劇家"和"文學家"的身份享譽於世。
作為一個從辛亥革命時期出生的女子,擺脫了宗法社會纏小腳、教育受限的傳統女性的卑微命運,她是幸運的。她出生於一個開明的家庭,父親楊蔭杭留過學,對四個女兒的教育自然有著嚴苛要求。楊絳排行老四,卻從小懂事聽話,不僅學業有成,還成為父親得力的助手--在父親年邁之時還協助父親完成案件卷宗的整理。這裏不得不講其所受的家教,若沒有家長的支持,楊絳及其姐妹如何去學堂受教?當她們都學有所成,無論留學經年還是受國難壓迫,她們都最終回到父母身邊,守候並孝敬。當她自己成為人妻人母,亦將這種世襲的家風浸染於整個家庭,與錢鍾書的風雨並肩、甘苦同嚐是她作為妻子的本分,西方思想的灌輸並未教她開化到不食人間煙火,反倒是中國那種"相夫教子"的傳統規訓令她執守終生。
眾所周知,她是錢鍾書先生的清華大學校友,是他《圍城》裏某個人物的原型,更是他亦師亦友、相伴終生的伴侶。兩人相識於清華大學,卻早已在無錫老家有過擦肩之緣。才子才女相見恨晚,相伴到英國留學,她遂成為他形影不離的伴侶和生活起居的照料者。即使後來回國,遭遇國內運動,他倆也是不離不棄,苦中求樂,不管世事如何艱險,仍保持樂觀的心態。原本她可以勤勤懇懇做一名家庭主婦,也不必管家庭收入,更不必做學問寫劇本,可是她在生育完孩子、相夫教子時期仍不忘個人精神上的追求,相繼寫出《稱心如意》、《弄真成假》、《風絮》等轟動一時的戲劇作品,翻譯出《小癩子》、《吉爾·布拉斯》、《堂吉訶德》等大部頭的作品。這麼多作品的問世,一部分源於她的高壽,但更多的是源於她獨到的觀察這個世界的眼光,她對創作和翻譯工作的嚴謹作風和自我要求。本書就從楊絳的人生延宕伸展開去,將她的所見、所聞、所寫都有機地融合並梳理出來,力求係統而完整地敘述這位老人的一生。
本書語言平實,筆墨寫實,貼合著楊絳先生一生所為、恬淡而不事張揚的風格徐徐道來。為過世的人作傳,除了從"圍觀"過他生前的人群中找尋話題,就是從他遺留下來的文字中找尋素材。作為普通人而言,有人替自己作傳是一件何等榮幸之事,其實大多也僅留存於子女後輩的回憶當中了,就算記錄下來也隻是精小文章罷了。作為楊絳而言,她和錢鍾書唯一的女兒錢瑗因病逝於二老前頭,書寫的後繼者從此斷絕,這是隱痛。好在楊先生達觀,她將三人相依相伴、亦友亦親的往事留在了筆墨間,化作了永恒,反過來,她成了丈夫和女兒的書寫者,也是他們人生最直接的見證人。
感慨的是,她像是上天派遣來照顧錢鍾書的使者,為他的創作和學術研究奉獻自我--若錢先生是引領莘莘學子走向廣闊、深遠的學術殿堂的人,那楊先生便是為他全程擎著火炬和披荊斬棘之仆者。她甘願放棄自身才學,去支持丈夫走得更遠,這也是錢先生始終對她滿意有加的原因之一。即使錢先生離世後,他的幾麻袋的讀書筆記、摘錄、文章、著述全由楊絳獨自整理編輯,孑然一身的她仍忘不了做善後工作,如同拿著笤帚掃去雪地裏的足跡,要還一幅清亮、完美的畫麵給人間。書中除了對兩人的婚姻、治學方麵有翔實的記述,亦向讀者展示了大師級人物無論在生活、寫作、待人處世方麵的勤勉和低調,這也是現在學界急功近利、單薄浮躁風氣的最好對照,值得所有人靜下心來一讀。
百年,相較於滄海桑田,隻是彈指一揮間。人生奇趣無止無盡,能像楊絳那樣活得充實、恬淡、知足又不卑不亢的人,確實難得。我們既然難以親見其麵,那麼就在書中領略這股精神和氣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