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餘蔓有一個特別絕的本事,就是隻要眼睛睜大瞪圓三秒,淚水珠子就跟夏夜裏伴著轟鳴聲的急雨似的,啪啪就掉了下來。
要說這是天生的,以前也沒見她使過這招兒的,但你非要說這是天賦異稟後天練就的,但這一覺也不過隻睡了一個小時而已,咋就修煉得這麼快了?
就是隻一招便能殺人於無形的絕世神功也得費個十年八年的時間才能大放異彩叫見識過的人拍手稱讚吧?
王燦爛一手還抓著大鍋鏟,一手本來上揚心中早計算好落在餘蔓腦袋上後能叫她疼得嚎出幾分氣力來,可一見這淚水珠子下得絡繹不絕,徹底傻了。
時間回到五分鍾前。
餘蔓是被一陣叮裏當啷的聲響吵醒的,睡夢裏不踏實,這一陣吵,腦袋就昏昏沉沉的。
她坐起來,身下是床用麻將大小塊塊編連起來的涼席,夏天穿得單薄,她又不愛睡枕頭,目光往緊貼著灰白牆壁還支著麵大方鏡的書桌上一瞥,鏡麵裏的人臉上、胳膊上全給印上了紅白交織的涼席痕跡。
雙眼空空,腦袋也空空。
她是死了吧?不是說人死前意識會脫離軀殼四處飄蕩,蕩著蕩著就回去了最想回去的地方嗎?
隻是等等?
眼珠子轉溜著,她細細將屋子打量,整套家具都是木質裝扮,牆紙因為樓層低太潮濕剝落了一大片,窗戶是她初二的時候才打成落地的,裝了兩扇推拉玻璃門,窗簾是墨綠色的麻布,上麵還破了一二三四個的洞,外麵通著陽台,連著兩個房間,以前落地窗還沒打成的時候她貪玩翻出去殘害餘大江的草莓秧子還被王燦爛追著打了兩條街……
晃晃腦袋,她確定了兩件事,這是她的房間,這是餘大江的房子。
可是這房子,明明十一年前就被一場大火燒得幹幹淨淨了。
再說,死了就死了,怎麼就回來這個鬼地方了?
房間的門鎖是壞的,扣不上,所以外麵的人一腳便輕輕鬆鬆的蹬開。
來人甚是凶神惡煞,一手抓著大鍋鏟,上麵還沾著白色泡沫,應該是剛從泡泡浴中給拎了出來,另一隻手大拇指和食指交疊,中間掛著個粉色物件兒。``
餘蔓還沒看仔細,那東西就已經在半空中做出拋物運動準確落在了她的腦袋上。
她扒拉下來,手感不錯,軟,隻是手心被戳得疼。雙手拎開,是兩個不大飽滿的半圓連接在一起,中間支出一小段鋼圈,生生給戳了個洞,難怪她手疼呢。
“餘蔓你是我生的吧?我就奇了怪了,我生那個是猴年的,小小一個呆頭呆腦的,你呢?牛脾氣還一身蠻勁兒,隻長個子不長腦子,內衣穿成破抹布,”王燦爛往前兩步伸指戳著她的腦袋,“咋的啊?再過兩天就把襪子頂腦袋上當帽子戴出去顯擺再撈個布袋長老的官兒了是吧?”
打小餘蔓就覺得王燦爛一定是去什麼靈氣仙氣聚集的地方練過的,武功有多高深是其次,那張嘴肯定是在仙氣縈繞的廟宇裏開光加持過的,罵起人來聽著沒個章法,但是事後你品,你細品,毒得夠可以。
這不,言下之意是叫餘蔓出門左拐手拿破碗討口算了。
王燦爛氣也不喘地發了整整三分鍾的功。她自覺今天發揮不錯,腦子裏躥了不少新鮮詞出來,果然平日裏在菜市場多做功課是有用的,她很有成就感。
但是吧,還是不得勁兒。
往常她一絮叨,隻要炮火準備好,餘蔓就會拿出百分百的戰鬥力跟她一決高下,兩個人你來我往唇槍舌戰個三百回合是常有的事,她越挫越勇,餘蔓也不甘示弱全力反擊,最後鬥個魚死網破以其中一方拿出瓊瑤阿姨筆下女主梨花帶雨似的哭嚎這場戰爭才算完美落幕。
可現在呢?
餘蔓跟傻了似的,呆呆望著她,“你是我媽?”
王燦爛怒了,大鍋鏟一揚,“你還想要幾個媽?不然我給餘大江再說媒兩個娶進來,你大媽二媽三媽先叫著,比較比較再決定給誰養老送終?”
這下你品品,有這麼說話的媽嗎?
餘蔓腦子疼著,手裏軟著,順著往下一看,哭了。
本來王燦爛看她不說話,囂張的火焰更盛,前兩日連敗,怎麼著今天饅頭和氣都得給爭回來,揚手要拉扯她真真實實來一戰。
偏偏下不去手了。
哎,這不是犯規嗎?咋就哭了呢?這仗還沒打起來呢,就先棄械投降了?
難不成剛剛的話說重了?
餘蔓越哭越大聲,眼淚鼻涕一塊兒流,伸手抹的瞬間眼睛又垂了下來落在胸前,好了,嗝也開始打上了。
——她咋就、咋就變成個A了呢?
旁邊的王燦爛摸不著頭腦,隻覺得這小祖宗臨時改變陣法殺了她個措手不及,實在陰險狡詐。
手在圍裙上搓了搓,搓了一手油,“哭啥呢哭?眼淚給我憋回去,我還沒死呢,要是我死了你能哭得這麼帶勁兒我就是在地底下了也能笑活過來。”
沒辦法,王燦爛天生嘴笨,好話也能說成壞話來,但這不重要,隻要能表達出這麼個意思就行了。
可餘蔓天生就是跟她對著幹的。
“媽呀,你咋活過來了啊?”
殘血被殺透,王燦爛昏厥。
當初怎麼沒算個八字再生這孩子呢?要是人生能重來一次,她才不管什麼封建迷信不迷信的,一定算準了時間,就是憋,也得憋到好時間生個貼心小棉襖。
窗戶外,陽台下。
一輛駝了滿車行李的麵包車轟拉轟的響,奇妙的阻止了餘蔓的哭聲,側頭去看。
王燦爛奔到陽台上,新鮮事讓她忘記了她跟餘蔓還沒結束的戰爭,抱肩看著樓下。
車裏下來了個男人,瞧著有五十來歲,地中海式的頭發白了剩下的半個腦袋,哼哧哼哧的往下卸著大彩電,旁邊的女人倒是年輕一些,穿著緊身小旗袍,身材一點沒走樣,從盤扣的地方取下絲帕給男人擦汗。
“嘖,有些人就是命好,死了男人再找一個也差不到哪裏去哈。”
酸不溜秋的話讓餘蔓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不巧,讓王燦爛給看見了。
床上的人跪坐著,伸長了脖子看陽台下麵。
沒察覺到殺氣,所以一巴掌甩在肩上的時候沒一點防備,直接滾下床了。
“你殺人啊!”
雖然餘蔓理不清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可骨子裏養出來的性格叫她不能吃一點虧。麻溜兒從床底下爬起來,雙手叉著腰,眼神要凶狠,氣勢要做足。
好了,可以開炮了。
“呀,又吵吵啥呢?”
門外,一個彪形大漢腦袋上頂著個粉紅安全帽趴在門框上,手裏還拿著半根黃瓜,嚼著嘎吱嘎吱響。
光聽這聲兒,餘蔓就不停咽口水。
再反應了兩秒——“爸,你也活過來了?”
王燦爛的矛頭從剛睡醒的餘蔓指向了溜回家的餘大江,所以餘蔓有了可以安靜思考的時間。
——其實,一點也不安靜。
房間門外。
“人家搬家你跟著湊什麼熱鬧,你少管閑事啊。”
“這怎麼能叫管閑事?當初要不是因為咱們家,好好的一家三口就剩下孤兒寡母的,好不容易重新組建了家庭,又搬來咱家附近,多少得幫襯一點是不是?”
“餘大江你少豬鼻子插蒜裝大象啊,你賺了幾個錢啊就想往別人家送?你先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吧,你要敢去,我就跟你離婚!”
“哎,你怎麼不講道理啊?”
……
餘蔓在兩個人的吵鬧聲中算是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對麵剛搬來的那家人,是剛結婚不久的新夫妻。男的是個退休教授,一肚子的墨水,思想也前衛,娶了個小二十歲的寡婦,那個寡婦有個兒子,不巧,跟自己外孫同歲。
所以一搬來這一片,附近的閑言碎語就跟蒲公英似的,風往哪兒吹,種子就散在哪兒。
嚼舌根子的人多,話是怎麼離譜怎麼編,編出了一整部的八點檔連續劇卻連人名字叫什麼都不曉得。
可餘蔓曉得。
寡婦叫葛蘭,葛蘭的兒子叫危佶。
危佶他爸叫危振國,是個消防員,在一場滅火救援中沒了。
餘蔓曉得得這麼清楚,是因為她就是那場滅火救援中的唯一生還者。
可是,那都已經是十六年前的事了。
2.
餘曼,二十八歲,一年前參演了好萊塢巨製電影,斬獲國際四大獎項,獎杯一捧回國,地位噌噌噌上漲,一下擠進一線女星行列。頒獎典禮因為她遲到而延後開始,時尚活動現場要是沒她記者也懶得去了,拍攝現場誰都拿她當觀音菩薩給供著……圈內不管多大牌的導演製作人都得管她叫一聲“餘影後”。
好吧,除了何席席。
但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今天是電影的殺青日,補拍完最後一個鏡頭她就能好好放個長假休息了。聽說這兩天漠河有極光,微博上好多攝影師放出絕美抓拍圖,美得撓她心,恨不得現在就飛到漠河,搭個帳篷,蹲極光!
助理小劉是個身形魁梧,內心嬌柔的小男生,雙手捏成蘭花指捧了杯冰美式過來,可憐巴巴著,“曼曼姐,化妝師那邊可能還得等一會兒,那、那……”
餘曼專心查著橫店飛漠河的機票,頭也沒抬,“又被何大小姐叫過去了?”
小劉怕她生氣,“說是補個妝,很快就過來。”
一指下單,繼續看帳篷,“哦。”
哦?
小劉瑟瑟發抖,趕緊溜到化妝間外麵,怕餘曼反應過來了說他辦不成事兒。
可是老天偏不長眼,他已經看清局勢趁早避難了,可何大小姐非要跟他這個小人物過不去,領著化妝師左搖右擺的扭過來了。
“餘曼。”何席席頭頂著金光燦燦的發髻坐在餘曼對麵。
“有屁就放。”
何席席見慣了她這副對自己愛答不理的樣子,摳摳手指頭,趾高氣昂著,“你這找的什麼化妝師,你瞧瞧我這眉毛,柳葉眉畫成李逵,你怎麼拿得出手的?”
小劉心裏一咯噔,姐,找茬找成你這樣的,未免太丟人了。
餘曼抬眼,仔細瞧了瞧她的臉,搖頭,“不像啊。”摸著下巴,正經著,“我覺得像張飛。”
小劉心裏再咯噔,姐,人家找你麻煩呢,不是問你意見呢!
何席席氣得跳起來掐餘曼的脖子,小劉趕緊來拉。
何席席不大熟,碰不得賠不起,所以他得去拉餘曼,就算她磕著絆著了,他到時候也有個話頭可講——我可是為了曼曼姐不欺淩不霸淩跟同組演員友愛相處的形象啊!
可小劉還沒摸著人呢,餘曼就自己倒回了沙發裏。
對麵,何席席被一腳蹬飛在了地上。
小劉拍拍心髒,幸好剛剛他把門給關上了,這要是給外麵蹲守的狗仔拍到了,那不翻天了!
“給你臉了是不是?滾滾滾。”
餘曼撈起手機繼續看帳篷,脖子被掐,想起來還得再買個柔軟點兒的頸枕,最好還帶按摩功能的。
房間裏就四個人,小劉跟化妝師四目相對,兩人都是餘曼給開工資的,所以誰也沒去拉何席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