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爺爺奶奶他們那一代人一輩子下來活得挺不容易,受過很多苦,遭過許多罪。至於受過怎樣的苦,遭過怎樣的罪我也說不上來,此前沒去過多的留意,覺得那些事離我太遙遠,壓根兒就與我沒有多大的關係。至於說有多不易,不看別的,隻看他們嘰裏咕嚕生下那麼多孩子,又一個個拉扯得全頭全尾人模狗樣的,那份操神受累是可想而知的。就拿我們家來說吧,奶奶在五年時間裏一氣生下了三男一女四個孩子,前三個都是男的,我爸爸排行老二,最末尾的一個是我的老姑。我是爸爸遷徙到城裏後的產物,對我來說,家鄉隻是個模糊的概念,那裏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已經很少有人再提及爺爺奶奶拉扯孩子的事情了,他們所經受的苦難早已像過眼煙雲一樣飄逝了。直到前年的冬天,在貌似平靜的日子裏,陣陣凜冽的風從千裏之外的老家吹來,我感到了一陣陣徹骨的寒冷,以至於使我渾身戰栗不止。這些超乎尋常的寒冷是在我得知了爺爺奶奶的一些事情後隨之而來的。冷寂的夜裏我整夜整夜都無法入眠,恍惚中我久久凝視著爺爺奶奶——那隻是兩具蜷縮在土炕上瑟瑟抖動著的骨架而已。我在想著,一遍遍想著從老鄉那裏聽來的有關於爺爺奶奶的故事。
一直以來我都想把爺爺奶奶在那個冬季的故事寫出來,它壓在我心裏很久了,好像已經過了兩個春天的光景。不管去刻意地想或者不想,它都實實存在著,沉甸甸壓在那兒,就像奶奶院子裏那盤磨蝕得沒了棱角的、黑乎乎的石磨,並且那磨盤時時刻刻都在轉動著,發出嗡嗡的沉悶旋律。
遲遲沒有動筆,是因為我覺得那是我們家的一段隱私,是十足見不得人的醜事。在常人看來,把家醜張揚於天下是悖逆不道的,同時也必然會在不經意間暴露出幾多自我卑劣的品行,盡管我找到了種種慰藉自己的措辭,最關鍵的一條是我身居千裏之外的異鄉,缺少體現表達仁義孝心的機會和條件。但每每想及這些,心裏依然會寒涼徹骨,凍得渾身直打哆嗦,像是站在打著旋兒呼嘯掠過的凜冽寒風裏。這樣每天我都要哆嗦幾次,很多人勸我去看一看醫生,說像是得了一種可怕的怪症。我卻不以為然,心裏清楚自己是怎麼一回事兒,我對季節的感知好像已經迷遁,從那個冬季開始,春天就不再那麼清晰,總是一晃即過,根本看不到一絲春來的跡象。心裏想著,或許到了下一個春天就好了,一切等春天來了再說吧。
一
聽說何滿堂在臨死的時候把最後那口氣咽得極其留戀,細若遊絲的氣息很小心地在嗓子眼裏滯留著,老半天,唯恐一下子咽下去就再也上不來了。好長時間裏他都翻著眼白,直勾勾瞪著瘦若骨柴的老伴——那個隻知道自己生在王家,稀裏糊塗嫁到何家,連個名字都沒有,踮著小腳圍著他轉了一輩子的矮個女人。老伴何王氏一陣慌亂後很快就平靜了下來,望著男人裹滿塵土的臉,像平日裏送他出一趟遠門那樣,眼裏分明在說,你就放心走吧,家裏有我呢。可何滿堂還是緊緊攥著女人的手,就是不肯撒把。過了一會兒,何王氏歎口氣,說,他爹,就憑著你的身子骨怎麼也不該走到我前頭的,都怪你招惹了那條蛇,是那蛇造的孽啊。何滿堂這才把嗓子眼裏那口氣咽了下去,卻依然大瞪著眼睛,絲絲縷縷的寒氣從裏麵彌散開來。
算起來,何滿堂從見到那條蛇起一直到死也就不足一個月的時間,不管何滿堂的死與蛇有沒有關係,但故事總該有個切入的開頭,還是從他見到那條蛇的冬日開始說起吧。
那天,何滿堂推起獨輪車往外走的時候,突然想起了什麼,轉過身,瞄了一眼兒子金旺家的門,見門緊鎖著,就對著一手抱雞,一手摸著雞屁股的老伴說,你說我怎麼做了那麼個夢呢?夢見金旺媳婦變成一條花花綠綠的蛇了,嚇煞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