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許國,何事不可為? ——嶽飛第二天美江交班前,又到特護病房巡視一番,看到蔡鍔已經起身,在潘蕙英的照料下梳洗過了,半倚在床頭上。她再次為他量了溫度,又數過脈搏,量過血壓,看到一切平穩,才帶著笑意離開。

李華禹進來,手裏捧著一碗粥,言明是遵照稻田博士的醫囑,蔣方震去東京前也交代過的,為他專門熬製的燕窩粥。

潘蕙英知道蔡鍔一向不喜歡服用高檔補品,就接過粥碗,柔聲勸道:“你現在身子虛弱,醫生讓食補一下。等好些了,再說其他吧?”

李華禹也嘟囔著解釋:“您的朋友們,還有很多日本同學來看您,都愛送這些,快堆成小山了,您不吃,還不是浪費?何況國內還有人源源不斷地寄來。”

蔡鍔聽了他的話,想起一事來,看向自己的副官:“對了,最近怎麼沒有看到電報了?百裏是去東京迎接雲南來的趙伸會長,醉六那裏,收到什麼電報沒有?”

“石將軍今天去那邊軍部辦事去了,等他回來我問一下。您快趁熱喝粥吧。”

李華禹答應一聲就離開了。

潘蕙英舀起粥,欲喂給他,蔡鍔伸手接碗:“我自己來。”潘蕙英順從地將勺子遞到他手上,自己坐在床邊,為他捧著粥碗。

蔡鍔舀了粥,慢慢吃著。吃過兩口,就停下來,喘口氣,微微蹙眉。

“怎麼了,不舒服嗎?”

“悶得很。”

“是胸部感到憋悶嗎?”潘蕙英不安地看著他,蔡鍔微歎口氣:“說不好。

總覺得,好像要發生什麼事一樣,讓我莫名有點心慌……真奇怪,這種感覺……”

潘蕙英心下惶恐。依她對自己丈夫的深切了解,他很少表達自己的病況感受,即使是在最親近的她的麵前。她知道他身體在逐步衰敗下的極度痛苦狀態,但是為了怕她擔心憂慮,他總是極力克製自己的情緒,很少說出自己的不適感覺。

可眼下……再聯想到自己和蔣、石等人瞞著他的有關黃興死訊的一事,潘蕙英也有點心慌起來。她柔聲勸道:“你若是不舒服,就別勉強吃了,不然吃下去也不受用。”

蔡鍔點點頭,放下勺子。潘蕙英起身將粥碗放到一旁桌子上,聽到背後那人幽幽道:“我是不是很麻煩?”

“什麼?”潘蕙英不明白他的意思,回頭見他自嘲一笑:“我如今病到如此地步,一切要靠人服侍,還經常要讓你們這些守在身邊的人操心、憂慮,唉……我自己都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大麻煩’!”

潘蕙英回到床邊坐下,握起他的手,深情地凝視了他:“沒覺得麻煩,就覺得奇怪。”

“奇怪什麼?”這次輪到蔡鍔不明白了。

潘蕙英抿嘴一笑:“我家夫君一向內斂持重,深沉有力量。一生了病,就變得像孩子般糾結,不自信起來?我想,你那些同僚、部下們,一定沒見過這樣的蔡將軍吧?”

蔡鍔被自己妻子的話逗笑了:“好吧,我也隻是在你跟前才……”

“我懂!”潘蕙英將一隻纖指豎在他唇邊,止住他的解釋,“就像當時在護國之戰中,你麵臨病體孱弱和苦戰艱難雙重折磨,身為一軍主帥,隻能意氣風發,不可稍露疲態。你的痛苦無人能說,就是跟在你身邊最親近的如石將軍、何鵬翔他們都沒法訴說,所以你隻好選擇和我傾訴,在一封封的家書中……”

她輕歎口氣:“別人自然無法理解你這份情懷。所以,據你說,他們經常會拿咱們夫妻間頻繁的書信往來而善意取笑。但是我自然懂你,你的痛苦,你的糾結,你的義無反顧,還有麵臨絕境,卻無法退縮,拖著病體,苦撐危局的非人經曆……一切的一切,我都能感同身受!真的,鬆坡,那時我在雲南五華山督軍府,但是心卻和你一起征戰在外。你相信嗎?”

“我當然相信。不然,我當時也不會在那些給你的家書中嘮嘮叨叨,說那些煩難事……”蔡鍔想起前情,不覺觸動心懷,感慨無語。

“好了,傻子。一切都過去了,別糾結了。”潘蕙英上前攬住他瘦削的肩膀,柔聲安慰道,“你好好將養,萬事放開,沒有過不去的坎兒。如果你太累了,就在我這裏放鬆一下。在自己妻子麵前,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我不是一個好丈夫,也不能算是一個好父親。給予自己家庭的付出實在是太少。但是卻有幸得這世上最好的女人為妻,也算上天待我甚厚!”

他喃喃自語,她巧笑慰藉:“當時你準備輾轉回雲南反袁,咱們在天津分手時,你對我說的那句話,我至今記憶猶新——大丈夫,既已許國,再難許家。

也是亂世軍人的宿命,更是操守,不可懈怠半分!”

“難為你記得,難為你一如既往地堅持著……”男人說得感慨萬分。

“你在堅持,我怎能放棄?就是稍微懈怠都不可以!我們夫妻原為一體!”

女人這次的語氣是決絕有力。

護士站裏,換了便裝的美江正要離開,看到林建昭走了過來。

他將手中的雜誌遞給女孩,美江笑了:“我表舅公的文章都好枯燥啊,你倒看得很快。剛好我這裏又給你找了幾份,正要到腦科去找你,你就來了。”

“我也是順道。我近來每天都會來陪將軍。”林建昭笑著對她解釋道。

“你每天來陪將軍?”女孩露出奇怪的表情。

“是的,這是蔣將軍和石將軍的安排。”林建昭平靜地解釋著,又看向女孩,“所以也許會經常叨擾到你,希望你見諒。”

“什麼呀……你是這裏的醫學生,現在又是將軍身邊的陪護,哪裏會叨擾到我了?”美江不知道自己怎麼突然臉有點發燒。女孩的紅臉似乎傳染到了對麵男孩身上,他也莫名紅了臉龐。

林建昭走進病房時,看到石陶鈞正站在床邊,將一封電報遞給蔡鍔。潘蕙英笑著和兩人招呼過,離開病房。

蔡鍔招呼林建昭坐下,自己默默看著手裏的幾封電文,石陶鈞在一旁笑道:“都是些問候你病情的電報,你不會太感興趣吧?我剛才看華禹相問我電報的事情,就猜到你的心思。”

他在床邊坐下,看著好友,唇邊掛了一絲笑意:“上次你讓我和百裏發電報給四川,問問戴戡那邊的情況,你一直在等消息吧?我也在留神,總沒個回音。

我在想,戴循若等人執掌四川未久,軍政事務繁忙,一定是還沒顧得上回答你這位老長官的話呢,你莫心急。”

蔡鍔咧咧嘴,未置可否。卻見石陶鈞從口袋裏又取出一封電報,笑著問道:“你走前托羅湘辦什麼事了嗎?他打來的這封電報可有點莫名其妙。”

蔡鍔疑惑地看著他,石陶鈞將電報打開,遞給他看,又解釋意思:“看這通電文上的意思,你仿佛托羅湘給什麼人帶了錢?什麼五百兩的銀票?羅湘好像前麵來過一封電報給你彙報過這件事情,但是沒得到你的答複,他又發來這個詢問。”

蔡鍔拿著電文看了,片刻無語,半晌才抬頭問道:“前麵是有過一通電報,我並沒有收到。你們藏哪兒了?為什麼不給我看?”

“我哪知道啊?我連這件事情都沒弄清楚。不過是根據這通電文猜出來一點罷了。”石陶鈞辯解道,又嘀咕著分析:“估計是百裏收到了,還沒來得及給你吧?”

他好奇地看著蔡鍔:“究竟是什麼事啊?神神秘秘的?”

蔡鍔略有點尷尬地捂嘴輕咳一聲,將手中的電報放到枕下,又岔開話題:“好了,小林來了,陪我說說話,醉六你要有事情就去辦吧。”

石陶鈞撇撇嘴:“眼見你如今和小林是越說越投機了?倒趕起我來?”他回頭看看身後的青年:“林建昭醫生,我建議你回國後幹脆棄醫從文好了,就從先寫一篇《蔡鬆坡傳》開始如何?”

“我們本來就成立有‘鬆坡研究會’的!為將軍作傳還真不是一句空談呢。”

林建昭笑著應答。兩人又玩笑幾句,石陶鈞離開了病房。

看著外邊陽光還好,蔡鍔還是讓林建昭攙扶自己來到陽台上坐下,又聊起了往昔話題。

“那天咱們說到哪裏了?北京時期?”

“是的,將軍。您兩次覲見袁世凱的情景石將軍也講給我聽了,他是從很多旁觀者的回憶裏知道的,描述得很生動。我甚至可以觸摸到當年袁大總統糾結的心理。對您這樣的人,純粹坦蕩,一心為國的軍人,他是又敬又忌,又愛又疑;用是不能放心用,放也無法放心放。所以,聯想到您進京後他對您的職位安排,位高而無實權,就成分暴露了他這番心態。”林建昭分析道。

蔡鍔聽了沉吟不語。

林建昭輕歎道:“唉,想當年,那老袁也算一代梟雄。前清時代,他的思想可謂西化先進。從1903 年起,他搞軍事現代化,在華北組建了六個師的新軍,雇用了德國、日本的教官,並且辦了步、炮、騎、工兵,設施齊備。自小站練兵到接掌北洋,袁世凱創建的,恐怕是咱們中國第一支新式軍隊吧?可惜的是,他在政治上的墮落,從‘立憲派’到做起‘皇帝複辟美夢’,他懷揣自己無法遏製的私欲逐漸走向滅亡!而且,我還聽到一種說法,惜乎袁世凱,文不能用宋教仁,武不能用蔡鬆坡,終成遺憾之事!但是我以為,他和您,根本就是兩類人,就是您曾經和我提到的那個‘選擇前的選擇’問題!”

他認真看著眼前的將軍:“在這個‘選擇前的選擇’上,您選擇了國家利益至高無上,而他卻選擇了袁家利益至尊至貴,那麼你們兩人,又怎能走到一起去呢?分道揚鑣是遲早的事情!而且,您提到過,分水嶺就在《二十一條》的簽訂!”

蔡鍔默默聽著,眼睛越過青年的麵龐,漂流到很遠的地方,仿佛要穿透曆史的迷霧,將往昔風雲崢嶸的歲月再次看透,看穿。他的聲音也低沉有力,讓人聽聞就難以忘卻。

“當年,我認為一切都是可以容忍的。不讓我帶兵,不肯給我軍權,我就把精力放在軍事研究上。我們組織成立了‘軍事研究所’,專門學習研討現代化軍事思想理論;我曾經受命督辦經界局,編成《中國曆代經界紀要》等書。

我還曾經寫了《軍事計劃》一文,隻為國家麵臨瓜分之虞,每個中國軍人都難以咽下這口濁氣。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此時不戰,更待何時?!但是那喪權辱國的《二十一條》還是不期降臨,它狠狠痛擊了我們這些中國軍人的心髒,更讓我看清了袁世凱的真麵目。唉,那些風起雲湧的年代啊……”

1914 年秋 北京陸軍部

這裏的一間辦公室,門上掛著“軍事研究所”的牌子,裏麵坐著二十多個青年軍官,其中有蔡鍔、蔣方震、張紹曾、尹昌衡、蔣尊簋、閻錫山等人。他們都在認真聽著一名外籍人士講課。

課餘時分,大家熱烈地討論著。閻錫山走到蔡鍔麵前,看著他正在書寫的文稿上,赫然有“軍事計劃”四個大字。

“鬆坡,原來你現在潛心在做這個?”閻錫山笑問道。

蔡鍔微微點頭,回看他:“百川,你專門從山西到這邊聽課,感受如何?”

“那還用說嘛?這裏可是精英薈萃,四方輻輳,鍾靈毓秀!”閻錫山讚歎道,“我看目前中國軍中精英人才都彙集此處了。”

蔡鍔笑著糾正他:“應該說是中國立誌學習現代化軍事的人都聚集在這裏了。”

閻錫山不住地點頭:“是是是。我真的很珍惜這個學習的機會啊!從日本士官學校畢業後,很久沒有這樣係統地學習軍事理論技術了。在這裏,可以聽到法國軍事大師白利蘇的課程,可以欣賞到德國著名軍事家丁克滿將軍的演講,還可以和你們這些京城軍中高級將領學習交流軍事思想和心得體會,怎不叫人興奮莫名?”

蔡鍔笑笑,又看到閻錫山指指遠處的一名軍官,壓低聲音問道:“你看前排坐著的那位覃師範中將,他可是有來曆的。瞧他做筆記有多認真,簡直是戰戰兢兢、一絲不苟!鬆坡,你知道原因何在嗎?”

蔡鍔笑看著這個同畢業於日本陸軍士官學校,比他晚兩屆的學弟,也不答話。

閻錫山繼續著他的神秘情形:“據說黎元洪副總統聽說咱們這個‘軍事研究所’的課程,也是羨慕得緊,所謂見獵心喜。可是他身份特殊,不便親身來聽,所以就派手下這位覃中將代替他來聽課,做好筆記,回頭再轉述給他。你說,這覃中將能不認真嗎?”

蔡鍔被他的話逗笑了:“雖說是實情,你卻說得詼諧有趣。”

閻錫山沒理會他的回答,拍拍桌上的《軍事計劃》文案,認真說道:“當你完成這個,別忘了借給我拜讀一下。我這次回到山西,也要寫一篇軍事文章的。”

“沒問題。你記著向百裏要就好。他可是個才子,我這文章完成後,要請他潤色的。”蔡鍔笑著答應了他。

1914 年10 月2 日 北京政府參政院會議會場1914 年7 月,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袁世凱政府宣布對歐戰中立態度,並通告各國不得在中國領土及各國租借地交戰。但是日本為了取得在華利益,在聯合英國向德國宣戰後,強派軍隊兩萬人從山東北部龍口登陸,長驅直入,一路南下,妄圖取代德國在華利益,搶占膠州灣。

目前舉行的參政院第十五次會議,梁啟超首先挺身而出,建議變更原先會議議程,改為對日本、英國在山東的種種侵略行為,形成文案,向袁世凱總統提出質問,要求其答複,並強烈要求政府對上述侵略態勢采取國家措施。

梁啟超演講完畢,身為總統府高級顧問、參政院參政、陸軍中將、昭威將軍的蔡鍔登台演講。他一反往日儒雅溫和的神態,慷慨激昂地闡述了自己的軍事觀點。

諸位,要知國家外交,純以軍事為後盾。若無軍事上強有力的支持,外交手段斷難實施成功,這應該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一件事情。所謂弱國無外交,誠如斯言!這次日本在山東的行為態度,隻說明了一點,那就是欲實施其近二十年之其大陸政策。

我年少時即留學東瀛,對其“大陸政策”關注已久。有關這個問題,日本政界、軍界、民間都有很多學者提出過論述。我曾經關注並追蹤過一位叫藤原紀男的教授的研究成果,他對日本對華政策形成和演變,都有過詳盡的論述。對於其大陸擴張政策,也有過研究論述。我深切地感受到一種危機,一種深入骨髓、難以忘卻的危機!

蓋日本原為島國,非在大陸上活動,實難以施展其野心。所謂其大陸政策,非在大陸上活動不可。用一句話概括之,就是吞並我中國之政策也!

我們難道忘卻了嗎?第一次甲午戰爭,他們侵占了我台灣;第二次,就是侵占南滿。現南滿雖然還歸我國所有,但是實與日本領土無異。眼下,正是他們欲實施大陸政策的第三次機會!借青島問題與德國開釁,占領膠濟鐵路,強占膠州灣,將山東變為第二個南滿!這是第一層可慮之事!

台下諸官員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梁啟超麵露激賞之情。

台上的蔡鍔,伸出兩根指頭,繼續他的慷慨激昂:“第二層可慮之事,在於目前戰事之觀察。歐洲戰事非一二年可以完結,德國若打敗法國,必然會轉戈相向。所以日本必然會在一年內,竭盡全力從事東方侵略事端,以實施其二三十年來所謀劃之大陸政策。”

他望望台下諸人,麵帶憂慮地說道:“看清楚上述兩層可憂慮之事,我們將怎樣應對這樣的局麵呢?我們的政府,還可以安然以中立國自居嗎?或者我們還夢想依靠別國的調停,祈求別國相互製衡的措施來挽救我們的危局,這種想法幾乎是癡心妄想,謀求苟延殘喘而不得!”

底下議論聲又起。看著台上鏗鏘演講的年輕將領,有些人點頭稱是,有些人撇嘴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