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1 / 2)

鄭太傅的確沒有死,他被人藏在王老鐵的打鐵鋪裏,正對著後院兩隻咕咕叫喚的鴿子發呆。這麼多年,他一直堅持吃素,對養生家高濂的《遵生八箋》也頗有心得,可是元規剛才卻給他端來了一盤生魚片。鄭太傅淌下兩滴老淚,說,我隻想喝一碗酸梅湯,他們騙了我太多。

郝富貴這時整理著頭發走了進來,他提了一壺酒,說太傅這就是一場賭博,你要是贏了,數不盡的榮華富貴。

鄭太傅鄙夷地望著缺了一條胳膊的郝富貴,說我隻要鄭貴妃母子平安,朱常洵能當太子。

說來說去,還是賭博。一旦下注,哪裏能收得住?不聽使喚的手就變成不是你自己的。郝富貴晃蕩起衣袖,看見元規知趣地退了出去。元規那隻硬梆梆的腳,看上去十分好笑。

鄭太傅想起,那年郝富貴帶著區伯來到自家院子時,也是這麼笑眯眯的樣子。那時區伯的腰差不多就要彎到塵埃裏,他說自己是鄭貴妃的親人,很想在太傅家中找個差事。太傅覺得郝富貴是賭輸了想來騙錢,但區伯臉朝著一排春天的冬青,微微地笑了,他說太傅大人還記得那位雲遊四方的滿落大師嗎?你那年帶走了鄭雲錦,結果我把整個京城都給找遍了。也多虧了富貴兄弟,是他向我指明了雲錦在您的府上。

區伯於是就這麼留了下來。

幾年後,鄭雲錦真的就成了皇帝最為寵愛的妃子,連兒子都長大了。那年,萬曆皇帝初次派兵入朝抗倭。七月的一天,區伯突然聳著歪斜的肩膀走到鄭太傅跟前,說,太傅知道援朝的祖承訓將軍帶了多少兵馬去收複平壤嗎?

鄭太傅正在修剪枝葉,提起的剪刀張開在半空中,他以為自己聽錯了,那是軍中何等的機密。可是區伯將那句話重複了一次,又慢條斯理地說,我們在前方的將士很需要這個情報。你要是不說,鄭府上下,保不定接下去會有多慘。

區伯說完,將頭埋得更低了。仿佛這個駝背的老人不是在同鄭太傅說話,而是在對腳下的一隻高貴的螞蟻說話。

那天,陽光壓得很低。鄭太傅頭頂的雲層擠在一起,被風推著走。

鄭太傅聽見區伯的聲音象一團扯開來的棉絮。區伯說你可能還不知道,鄭雲錦是我們日本人。可惜她如今壞了你們大明漢室的血統,別說國本之爭,恐怕連自身都難保,而且罪該誅九族。鄭太傅聽完,感覺瘀結在腿上的青筋突然被人紮了一刀,然後他們像抱成一團的蚯蚓,緩緩蠕動了一下,仿佛要撐破皮層露出可怕的真相。舉在手裏的剪刀慌張地掉了下去,鄭太傅卻沒有察覺,那刀尖正好紮在了自己的腳背上。

許多個日子以後,鄭太傅知道,那一次,遼東副總兵祖承訓在平壤城內遭遇了日軍的誘敵埋伏。倭寇對軍情了如指掌。明軍慌不擇路,大敗,一夜潰退好幾十裏,陣亡者上千。鄭太傅那天提起那把巨大的剪刀,筆直衝到茅房裏,即刻就想把蹲著身子的區伯給剪成兩斷。區伯蹲在那裏,將腦袋歪斜著,指指自己的脖子說,太傅這是想要剪斷外孫的太子之路嗎?如果是,來吧!然後他掩上鼻子笑了,說,太傅覺不覺得這裏有點臭?

鄭太傅最後拖著那把巨大的剪刀,沮喪地往後退了幾步。他突然覺得,自己竟然被家裏的一個門子牢牢地控製了。

議和使團舍近求遠選擇去福建登陸,是太傅告訴的區伯,消息是鄭貴妃身邊的阿蘇提供的。使團被綁架時,太傅又讓阿蘇回了一趟月鎮。中山幸之助手裏的閱兵觀禮座次表,是區伯逼著太傅交出,讓丁山藏在布匹裏送過去的。區伯跟太傅說,中山幸之助是被逼迫著來議和的,他想在閱兵現場當著眾多國家使節的麵鬧出點花樣,讓萬曆皇帝出出醜。而現在丁山被甘左嚴追蹤,中山幸之助死於非命,區伯就說太傅你現在很危險,都得聽我的,咱們先滅了丁山,然後再把這裏給燒了,你出去避避風頭。等你回來,你那寶貝外孫就是太子了。

太傅說,我去避風頭,朝廷和錦衣衛就不會找我嗎?

區伯冷笑了一聲說,你可以假死。

鄭太傅就這樣被劫持到了王老鐵的打鐵鋪,他現在才知道,連元規也是被區伯給收買了。而家裏那個燒成焦炭的自己,則是區伯找來的另一具屍體。為了不讓人識出臉容,區伯將那張陌生的臉砍得一團模糊。而為了不讓人發現鄭太傅腿上蚯蚓一樣暴突的青筋,照樣把兩條腿都燒成了木炭。

麗春院裏的王老鐵從椅子上猛地站起。剛才,他正要一刀砍了壞事的八枝姑娘,可是趁著樓下突如其來的一場吵鬧,八枝卻撞開房門直接從樓頂跳了下去。一瞬間,歡樂坊的掌櫃無恙又衝了進來。王老鐵於是拔出刀,抽了抽鼻子說,在風塵裏混了這麼多年,一直沒機會聞到無恙姑娘身上的香。可惜隻能聞一次,歡樂坊以後不會再有老板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