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我要寫一本書,早就有這個願望了。而且我要寫一本關於書的書,也就是說,一本書是怎樣產生的。這個主題實在有點像曆史文獻、記實報道或者哲學讀本,故我曉得這樣的文字多半是沒有人看的,看了也看不懂,看懂了也是裝的,裝懂了還要罵——罵過了多半還丟在地上踩兩腳。為了讓這本書能夠吸引更多的眼球,從而更徹底地被人踩上幾腳,我決定要取這麼一個曖昧不清的題目——我知道,這題目看來就像是半裸的人體,偏偏用“思無邪”來掩飾了,女人能想它是**,男人能知道它是**,從而老少皆宜,童叟無欺——是童叟全欺。

欺人是很簡單的事,因為人都從骨子裏想被欺。否則,為什麼鏡子裏照出的東西都是反的呢?

1.

本章裏我要交代作者和其他重要的人物。

我所說的時間是在萬曆二十八年,地點是蘇州城。

從來人家提起蘇州,一是知道美人兒,二是知道絲綢刺繡,好像除了這兩件之外,其他的都和城裏縱橫交錯的水網差不多,千篇一律,沒什麼特別——尤其那水由於家家都洗菜涮馬桶,早就臭了,更加不可拿出來講。因而蘇州其實就是一個包裹在美人和絲綢裏的臭水坑,而蘇州的美人,當你把她們身上絲綢剝光之後,也會發現她們是臭的,跟蘇州的水沒有區別,千篇一律。

我,就住在臭水邊的房子裏,名字叫作周二。萬曆二十八年的時候,我正好十歲。

我家一共四口人:我爹,我娘,我哥哥,和我。

我娘不是本書的重要人物,但是因為家裏她說了算,所以必須在這裏提到她。

我爹這時四十五歲,人稱“老周”,沒功名,但是會寫字,所以就尋著一份很好的差使——給雙喜茶樓寫本子——“本子”這玩意兒是我爹的發明,跟戲差不多,不過戲裏文縐縐的話太多,還得唱,寫得麻煩,練得麻煩,一般人也看不起。本子就便當得多了,有時候一個人講,好比評書,有時又可以兩個人一起講,仿佛後世的相聲,有時又可以三、五、十來個人一處各講各的,要考證起來,西洋人的話劇其實就是從我爹的“本子”起源的。(不過說這話時又需要小心,一個“圓周率”的事情已經鬧得挺厲害了,西洋人總是覺得我們喜歡往自己臉上貼金。)本子裏麵不用一點兒文言,都是白話;土話、髒話也可以;內容也不需要“精忠報國”、“因果報應”;凡,才子,佳人,英雄,美女,流氓,娼妓,懦夫,**,殺人,放火,偷雞,摸狗,吃喝,拉撒……隨便什麼都能上台,隻要有人看就好了。反正一句話,本子當時在雙喜茶樓十分火暴,也是蘇州百姓喜聞樂見的娛樂形式,因而我爹從中獲利甚多,我家也過上小康生活,為我這裏要提到的那本書的產生打下了堅實的物質基礎。

我哥哥叫周大,二十歲。沒功名,會畫畫。非此書主要人物,卻對書有很大的貢獻。我下麵會提到。

我,前麵已經講過了,再羅嗦一句,我喜歡吃蔥油餅。為這這個緣故,我家的油用得特別快,我娘經常要招呼那走街串巷的賣油郎。由此,就引出了本書的另外兩個重要人物——我叔叔馮二脖子,和賣油郎秦重。

馮二脖子是我爹的好朋友。他當時是年紀是二十六歲。雖然三十年後他會考得功名,但他這時候一錢不值,就連像樣的名字也沒有一個——當然,他後來取了個很拽的名字,且和我爹割席絕交,但這是後話,我要賣個關子——這會兒,馮二脖子整天就知道跟在我爹的屁股後麵,也想寫兩個本子混口飯吃。他拿了好些自己向日做的文章給我爹看,我爹說,文章是寫得湊合,但是要寫出有人看的本子來還差火候,所以隻讓他負責修改本子裏的錯別字。馮二脖子不明白,我爹卻不指點他,背地裏跟雙喜茶樓的老板講:“這個二脖子,寫這麼些飄忽忽的東西,誰看哩?當自己是李白呀!他的本子,一上台人家就要打嗬欠了——即使是寫小說傳奇的,人家也不看他那一套,這年頭啥書賣得最好?嘿嘿!”不用說白,《金瓶梅》一出來就搶購一空。上麵說過,我哥哥周大會畫畫,其實他就給隔壁的書商畫《金瓶梅》插圖,書商說,一幅一吊錢。我哥哥想,既然《金瓶梅》賣得這樣好,畫個百八十來張是絕對沒問題的。隻是,他未料到那書商用他的畫刻了板子,隨時隨地刷墨就印,我哥哥大叫吃虧,說:“早知道就跟他說,每印一張收一吊錢了。”這大約是中國最早關於稿費和版稅的的思考,雖然放在這裏有點跑題,但總從一個側麵說明了《金瓶梅》的流行,也說明了馮二脖子的不流行。馮二脖子的生活可窘迫極了,一碗麵湯隻有三根麵條,油花也不見半朵。他常常要厚著臉皮上我家來借油。這便是他和油的關係。

至於賣油郎秦重,年紀同我哥一樣。每天按照一定的路線穿過蘇州城,總在同一時間來到我家門口。他就問我娘,要油不要。我娘或者說要,或者就問他,他老婆好不好——他的老婆,據我娘說,跟我娘年輕時長得一模一樣,連脾氣都一樣,所以秦家也是秦重老婆說了算。而秦重見了我娘,猶如見到了二十年後的他老婆,自己就陡然變成了如今的我爹,陪上笑臉,說:“好,好,好,她怎麼會不好呢?”其實就是說:“好,好,好,您怎麼會不好呢?”我娘自然眉開眼笑,少不得叫他打些油來。秦重倒油的功夫忒也了得,不用漏鬥,老遠把油一條白練似的甩進去,半滴也不灑。我娘便讚他,說他將來一定有出息,他必回答:“出息得像周大爺,我就心滿意足啦!”我娘當然更加開心,倘正遇著我爹也在旁邊,娘即對他道:“你聽聽秦兄弟的這張嘴,真會哄人呢,下次有好本子,也叫他上去亮亮相。”我爹說:“成。”但一轉臉,又道:“就他那副尊容!”

2.

實際上,本書還有一個重要的人物。隻不過,這個人物不是本書的主角,而是本書所要講的那部書的主角。而其人在該書中的形象實際經過許多藝術加工,顯得百分之一百二十五的完美,既然本書的性質多少帶點曆史或者記實,我有責任在此還該角色一個本來麵目,並且將有關此人的一切小道消息都付諸筆端。

誠然,小道消息有真有假,而且真假難辨,所以本章的內容或許顯得荒誕不經。不過,向來曆史都是在各種小道消息的基礎上寫成的,我周二自問沒有曆史學家的本事,憑什麼尋出更好的寫曆史的方法?

我很懶惰,也是一方麵的理由。

言歸正傳,這個重要的人物叫美娘。

有的人說她姓“辛”,有的人說她姓“王”,究竟如何很難斷定,因為她是蘇州城裏的一名娼妓,而且她說的話大多不可信。證據有以下:她分明和我娘差不多年紀了,還總說自己十九歲。

她在肚兜兒裏,褲子裏都墊了好些棉花跟草紙,人家摸她一把,她就說:“摸什麼?我告訴你,我的胸可不是假的。”

因為此種做法,她夏天身上長滿痱子,冬天和春天起滿濕疹,秋天則被蹭破皮。她卻向別人解釋,這是因為她的皮膚吹彈即破——既然吹彈都能破,何況穿著衣服陪酒,脫了衣服陪人呢?

她唯一不用墊棉花的,是她的腰,用布條子緊緊地紮起來,但縫隙裏凸出一股一股的肉,像是一捆被褥。偏偏她走起路來還喜歡一扭一扭的,遠遠走在她後麵眼神不靈光的,總想:誰打著鋪蓋呢?別是我家的鋪蓋叫人偷了吧?於是都迫不及待要跑到她前麵去看一看——哦,原來如此。她這時總向人嫣然一笑,道:“怎麼,姐姐天生麗質,這小蠻腰可不是給你們免費看的哦!”

人們就免不了愣愣地盯著她的臉——她的臉很圓,鼻子很扁,眼睛很小,嘴很大,還有一對招風耳,活脫脫就是“本子”裏土話罵的“豬頭三”,隻不過豬頭不長粉刺,美娘的臉上坑坑凹凹,十分壯觀。大家想:多少也擦點兒粉遮一遮呀!她卻說:懂什麼,這叫“天然去雕飾”。

這一句是她最喜歡拽的文之一,此外還有“能歌善舞”“多愁善感”等等。她說話特愛四個字四個字放在一起,我剛開始背《三字經》的時候特羨慕這種說話用“四字經”的人,先生考文章,我就引用美娘的話,什麼“踹踹不安”啦,“堂目結舌”啦,先生罵我“狗屁不通”。

綜上,我以為美娘前後矛盾的話太多,故爾她說自己姓甚名誰本不可信,再傳到別人嘴裏,就更不信了。可喜,名字不過是一個代號。所以在本書中我就隻稱她為美娘。

美娘在我十歲之前是蘇州城的一個不大不小的笑話——不大不小,乃是因為事實上,蘇州像美娘這副模樣的女子多得去了,大家看厭了,也就不去笑話她們。可是就在我十歲那年,蘇州突然來了一大批外地的童生。他們都是剛剛科考下第的,結伴在美娘窯子的附近租了房子,預備一邊遊山玩水,一邊發奮讀書。

他們便頻頻見到美娘這卷鋪蓋從眼前搖過,這些外地人看她,如同長安人看到了半裸的胡姬,新鮮非常,閑來無事搭了訕,即把美娘的“天生麗質”“天然去雕飾”等話聽了個爛熟。童生們說:“哎呀呀如此佳人,國色天香,還吟清詞麗句,難得難得!”

第一個說這話的人不知是正說還是反說,無論如何,旁人聽了也都跟著說了起來。美娘因得意萬分,有事沒事便上這群童生的門前招搖一圈。過不久,童生們看慣了她,一時不見,就吃不下,睡不著,更加沒心思讀書,連遊山玩水也不願去了,日日一大早就伸長脖子來等,成為蘇州城壯觀的一道景色——這是我哥周大先發現的,他為了練習畫技,常常上窯子裏去找**寫生,經過童生的門前,還以為是一房子碩大的烏龜從裏麵伸出頭來。他把這當成笑話告訴旁人,旁人覺得好笑就都來看,擠得窯子門前比觀前街還熱鬧。馮二脖子也聽說了,直搖頭,道:“庸俗無聊。”

然而,“庸俗”運轉的規律是很有意思的,尤其當庸俗和“無聊”沾上了邊。這好比一個人坐在大街上摳腳丫子,大家懶得看,十個人一起摳,就有人覺得好玩了,一百個人都摳,你就覺得這是一種時髦,好像不摳有點兒落伍,更想:反正摳了也沒什麼損失。因此你就坐了下來。漸漸的,一千個人,一萬個人,都坐下來摳腳丫子,這就成為一種現象,可以被載入史冊——比如這本書。

且說大家都去看美娘,橋都快要踩塌了。美娘的姐妹們嫉妒得直冒火,以致萬曆二十八年蘇州大旱。有幾個姿色同美娘差不多的,決定向美娘學習,自稱為“紅姑”“菊姐”等,都打扮成鋪蓋的模樣在外麵逛。有幾個姿色比美娘好的,另有捷徑,她們發明了一種超薄肚兜和超短內褲,出局子時就穿上,看得人大流其鼻血。還有更聰明些的,平時也穿著這身行頭依欄眺望,引人駐足觀賞,阻塞交通。

不得不提的,是一個人稱絲娘的**,她和美娘有天壤之別,瘦得好像猴精,要她扮成鋪蓋,實在不具雄厚資本,而穿超薄肚兜和超短內褲又難以叫人浮想聯翩。況且,這人有些文人的清高——像馮二脖子——且有些文人的本領——比馮二脖子強。她萬曆二十六年曾經把自己和所有恩客的交往經曆寫成一部煌煌巨著,交由我家隔壁的書商出版。書商當時看得兩眼放光,說:“《金瓶梅》之後竟然也有這樣好的東西!肯定好賣!”當時就留了下來,又找我哥畫插圖。我哥這次學了聰明,一定要每印一張就收一吊錢,書商說這不公平,除非每印一版,給一吊錢。我哥說好,先就印了一百本。眨眼的工夫就賣空了。我哥開心得跟什麼似的,說:“這回可發了。”卻不料,還沒有三天的工夫,竟有一名秀才上衙門告狀,說絲娘在書中毀壞他的名譽。縣大老爺審來審去,最終下令將絲娘的書查禁。其實哪裏禁得住呢?書商自家裏印得不亦樂乎,使人上他家的地窖裏去買,還不用向縣老爺交稅,真是一舉數得。唯一吃虧的就是我哥,因為不是正式再版重印,書商又不肯給他錢了。他氣得直跳腳罵絲娘。但絲娘不怕罵,越罵越出名——**嘛,本來就是越賤越出名的。她在蘇州成了風雲人物,美娘這樣的小角色,她如何放在眼裏,即使萬曆二十八年美娘突然躥紅,絲娘也自有高招——她跑去了虎丘塔,赤條條往那兒一站,果然又搶回一些人氣來。

不過,前麵我們說過“庸俗”的規律,還有一條就是“喜新厭舊”。任絲娘再怎麼折騰,她是過氣了的,美娘一呼百應,無人能敵。

3.

說完了美娘,終於要說到正題了。

萬曆二十八年的蘇州和從前以及將來都沒什麼不同,即使有美娘迅速成名,在蘇州悠悠曆史長河中也不過是一滴水罷了,洗菜涮馬桶的臭水,千篇一律,沒什麼稀奇。所以我爹還照舊上雙喜樓寫本子,我娘照舊管家,我哥哥照舊想法子畫畫賺錢,馮二脖子照舊上我家來借油——我娘對他道:“你看,賣油的來的了,我買了再借給你吧。”這時,秦重正好照舊挑著油桶經過我家門口。

我娘便向秦重問好,又問:“你老婆好不好?”

秦重道:“誒,誒,誒。”

我娘好生奇怪:“秦小哥,你怎麼了?”

秦重道:“誒,誒,誒。”

我娘越發奇怪了,道:“出了什麼大事?你今天還賣油不賣?”

秦重依然道:“誒,誒,誒。”不過打開了油桶來,拿了勺子來給我娘舀油。

我娘滿心狐疑,但也把油缸子遞了上去,哪料秦重手腕子一掃,滿勺油直衝我娘臉潑了過來。我娘“阿唷”大叫:“秦小哥,你做什麼!”

秦重一呆:“誒,誒,誒。”放下勺子,挑了油桶又走了。

我娘瞪大了眼睛,看,看,看,最後轉過頭來看我和馮二脖子:“他這是吃錯什麼藥了?”

馮二脖子那裏曉得,直搖頭。我娘如何甘心,古人說“賠了夫人又折兵”,我娘今兒叫秦重澆了一臉油,若還不曉得其中有些什麼八卦,她豈不是白當了我家的當家主母?她當即命令馮二脖子和我:就跟著秦重,瞧瞧他到底搞什麼鬼!

我和馮二脖子領命出門來。過大街,穿小巷。馮二脖子長年吃不飽飯,走得比我一個十歲小孩還慢,幾此險些把秦重跟丟了。但好在不時的有人招呼秦重打油,又不時有人被他潑了一身,我們這支跟蹤的隊伍就不時地壯大,所謂“眾人拾柴火焰高”,秦重就算有八條腿,也別想逃出我們的手掌心去。

沒多久,大家來到了雙喜茶樓的跟前。

這可真是古怪!秦重老婆管家很嚴,決不讓他到茶樓來浪費錢的。今日他竟然放下了擔子,夢遊似的走進茶樓去了,還揀了靠窗口的位子做了下來,叫人上了一壺茶!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跟了進去,在他身邊坐了,問:秦小哥,你可好呀?你娘子可好呀?今日怎麼這樣有閑情逸致呢?哎呀,難道是升官發財死老婆,你終於熬出頭了麼?

七嘴八舌,我們隻管問,秦重隻管不答。

大家都急了,馮二脖子一巴掌拍在秦重肩膀上,道:“秦兄,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事無不可對人言,你要有什麼難處,講出來大家也有個商量。”

我幫一句腔:“你要是不說,馮叔叔今日就沒油吃了。”

秦重還是不回答,扭身子要逃脫馮二脖子的掌握。結果不知怎麼的,一件綠油油的東西就從他懷裏掉了出來,正落在我鼻子跟前。我一把抓住:“咦,這是什麼?”

大家都來看,那是一條手帕,青團一樣的底子上秀了朵老大的粉紅色荷花。咱納悶兒呢:秦重哪來這麼花哨的東西?看起來價錢不便宜,他老婆恐怕也用不起,莫非是偷的?

正要問,秦重卻劈手一把奪了回去,跟著奪路而出,連油擔子也不要了!我空懸著一隻手,委屈地:“這個……那個……”仰頭看其他人。

這時候,就有一人一拍腦袋:“他奶奶的,那不是美娘的手帕麼!”

大家被這消息炸得差點兒沒跳起來。這幾日,雙喜茶樓正在上演我爹傾情奉獻的“樓慶大本子”《完顏亮和他的若幹個女人》,此本子葷素參半,雅俗共賞,又有許多巨星捧場,連菊姐都要來客串演出,茶樓的戲台前人滿為患,汗臭味衝天,就好像一堆半幹不幹的鹹菜。可是一聽到“美娘的手帕”這幾個字,七歪八倒的鹹菜一齊直立起來,轉頭看這邊,問:“什麼?”

那最先嚷嚷的道:“可不就是美娘的手帕!上個月開始瑞福綢緞莊專門給她設計了這種圖樣,我老婆就是在那邊做事的。瑞福的人說,美娘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所以隻有荷花才配得上她。以後瑞福專門為美娘做手帕,美娘就給一幅簽名的肖像掛在瑞福的店堂裏……”

他還要再說下去,可大家都沒興趣聽他嘰歪,交頭接耳:“美娘的手帕怎麼就到了秦重這小子的手裏?不成,非得問個明白不可!”於是,“嘩”地一下,全都閃出了門去,連台上扮完顏亮和他的若幹的女人的,全都跟在後麵。隻有我人小,以及馮二脖子有氣無力,被傻愣愣留在茶樓中——我爹從後麵跳了出來,老大的耳刮子摑我:“小兔崽子,敗家子!帶人來拆你老子的台,你打量老子不演本子你會有飯吃?”

我眼淚汪汪不敢回嘴。

還是馮二脖子有點兒書生的仗義,跟我爹把經過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講了一回。

我爹聽得直擰大腿——我記得他有一回喝醉了酒和雙喜茶樓的老板說胡話,講,寫本子這一行也沒啥訣竅,不過就是看見了骷髏就想起了光溜溜的女人,然後就曉得其中必有**。這時他腦袋裏恐怕早已經領先別人十萬八千裏:“還不快跟去看看?說什麼也要把秦重的嘴給撬開!”

就這樣,我們三個離開雙喜樓追去秦重家。我爹不惜血本,雇了一條水上快船,颼颼颼,就到了秦重家的後門口,正見秦重坐在水邊的台階上**,他老婆在一旁叉腰罵他:“沒良心,不上進,油擔子都丟了,你拿什麼來養老娘?老娘嫁給了你,可真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黴!”

秦重一聲不吭。我爹老遠打船上招呼:“秦老弟,秦家娘子。”

秦重老婆不好意思不同我爹見禮。我爹即對她道:“你不要罵秦老弟啦。他並不是丟了油擔子,而是方才我那渾家要留他吃飯,他死活不肯,非要回來問過你,我渾家說:”有什麼好問的?‘就把他的油擔子給扣了下來,可他竟還是跑回來了,可見他把你的話句句放在心上。“

秦重老婆莫名其妙:“周奶奶要留他這個不成材的吃飯?您可別拿我們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