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忒修斯之船(1 / 3)

人切不可從事自己都不相信的東西。

在這本書裏,我把人比喻成忒修斯之船。旅程中,為了能夠持續航行,你會或主動或被動地更換船板,舊的換成新的,破損的換成完好的,不停加固和翻新。等你換了足夠多的船板,就已經不是原來的那條船了。

對於人來說,這不斷更替的船板並不是肉身,而是認知,是觀念。

如果有些船板天然就薄弱甚至缺失,換掉是唯一的方法,否則,它們的存在會讓船徘徊不前甚至傾覆;但是換錯船板,也會讓船徘徊不前甚至傾覆。

這一章,我用來記下我這艘船所經曆的最大教訓:

人切不可從事自己都不相信的東西。

蛤蟆的油

我這隻蛤蟆出的就該是自己的油,摻和了別的油,就不是這隻蛤蟆了。

2016年,我的公司已經在一個新創業園區開工。說是新園區,就是在新的創業概念下對舊廠房進行了粉刷和改造,這樣的園區每平米租金更便宜。雖然剛融了資,但趁早的主營業務尚未在文創產品之外做更多拓展。賬上有錢隻是讓創業公司的生存壓力減輕,具備現金流產品和業務才是根本。這時候距離2008年初次創業,已經過去八年了。就算業務方向發生過變化,但在我的認知之中,企業經營的基礎原理沒變,就是要滿足市場需求,創造價值,創造價值的結果就是帶來收入和利潤,周而複始,於是企業得以運轉和壯大。

也是在這一年,有一類業務開始突然興起,遍地開花,叫作知識付費。

人們幾千年來早就在為知識付費了,譬如買書、上學、參加輔導和培訓。這回的知識付費略有不同,一個區別是人人都可以通過在移動互聯網發布課程而成為老師,另一個區別是人人都可以通過在移動互聯網購買課程而成為學生。

三人行必有我師,意味著隻要具備養料和示範作用,不是以教學為職業的人,也都可以是某個方麵的老師。知識付費興起之際,我突然想到黑澤明傳記《蛤蟆的油》裏對蛤蟆和油的描述——他說他家鄉有一種蛤蟆,在受驚嚇之後,會嚇出一後背油來,而這油特別名貴。他在自傳裏用這個來類比導演和才華,但有兩個條件,第一得是特定品種的蛤蟆,第二得受驚嚇,少一個都得不到名貴的油。因此廣泛的知識付費既然在開放的互聯網上興起,就能夠通過自然篩選,湧現出很多的蛤蟆和油,這肯定是好事。

但隨著知識付費迅速打開局麵,我有點懷疑自然篩選的可靠性。

我的第一本書是2009年年底出版的,首次出版的名字叫作《女人明白要趁早》。我當初極力反對出版方加上“女人”二字,因為無論男女,誰不明白應該趁早呢?但是出版方強硬堅持,理由是《女人明白要趁早》能夠更明確地對標讀者群體,並可以暗示出這是一本語重心長的過來人“秘笈”,說白了就是為了好賣。我極力要求刪掉,因為這個題目背離了書中所說的觀念:我親身經曆並悉數總結了那些故事,恰恰是在說我決定自己先做個“人”,才能做個明白人。如果寫了半天,結果隻是告訴自己怎麼做個“女人”,那我就還不是個明白人。我當然也希望這書好賣,但我這隻蛤蟆出的就該是自己的油,摻和了別的油,就不是這隻蛤蟆了。

當然,那時我尚未成為暢銷書作家,在出版策略上毫無話語權,最後這份堅持以失敗告終。舉這個例子是想要說明,在知識付費爆款突然一夜之間遍布公眾號的2016年,我發現全網女性成長類Top100課程都是以“撒嬌女人最好命”“讀懂老公心思,做極品女人”“女人這10個舉動讓男人欲罷不能”等兩性關係類題目命名的。並且和我的書不同,這些課程雖然題目可疑,實則表裏如一,打開一看,似乎果然是可以馬上進行操練的方法論,讓人躍躍欲試。有天夜裏我還翻到一篇《魅惑控製術大全72講——讓男人俯首帖耳》,不得不說,題目起得極富煽動性,既量化了功能,又描述了結果,還言簡意賅地給出了畫麵感,令人不由得想起自己前半生的情感挫折。要不是收費實在太離譜,我也想立刻下單學習了。必須承認,知識付費這個東西,有著許多淺薄的魅力,淺薄的魅力也是魅力。

這部分課程的存在我雖然不讚成,但是理解,畢竟社會在發展進程中,女性的生活狀態區別還很大,人格獨立、經濟獨立說起來容易,但真正滲透在生活中執行,變化是漸進的,總要先過好眼下的生活,這就會讓五十萬人買了“撒嬌女人最好命”來聽。

但看到五十萬這種數據我就會產生一連串疑問:出產這類內容的老師作為一個女性,她有沒有因為“撒嬌”得到了“好命”?她是內心真的相信撒嬌女人最好命,所以製作和傳授這個內容嗎,還是她根本無所謂相信不相信,隻是像我的前出版商非要在“明白要趁早”之前加上“女人”一樣,經由對市場銷售的判斷,杜撰了一套喂養需求的內容呢?再者,這五十萬聽過內容的人裏,有多少本來曾經想嚐試“努力奮鬥最好命”和“依靠自己最好命”,但被內容蠱惑以後,真的自此走上撒嬌道路了呢?

我在2016年裏對知識付費的困惑主要在於,各種有體係或者沒體係的知識都一下子參與了付費,遍布於移動互聯網的大超市供人挑選。而我在現有的認知中,明知有些食糧沒營養甚至有害,依然眼睜睜看著它們上了貨架,再目睹它們被大量采購。

那麼評價了這麼多,我在當時做了什麼呢?我當時什麼也沒做。

當時的我是個什麼狀態呢?就像是個著急修仙得道的小道姑,看到別的狐狸精迅速得到邪惡法力,覺得不對,感到生氣,就這樣,隻好生著氣繼續修煉。

我在心中抨擊了各種三十六法和七十二講,但自己並沒有啟動撰寫和製作任何一個付費課程。在這方麵,我有種對於做老師這件事樸素的敬畏,我認為這依然是蛤蟆和油的關係——首先,老師需要是在特定領域有係統性定見,就像是特定品種的蛤蟆;其次,老師還要能夠有一個足夠精心的教研過程,教研就是針對教學的研究。特定領域的係統性定見是一門學問,怎麼教人又是一門學問,怎麼有效地把特定領域的係統性定見教給人,就成了兩門學問的綜合疊加。這個疊加就好比是蛤蟆的油。別忘了,讓蛤蟆出油,條件還有一個:蛤蟆需要受到驚嚇。

2016年,我三十八歲,由於常年設計文創產品和目睹用戶的使用,剛剛在時間管理上形成鬆散的係統和顆粒狀的定見。也許在潛意識裏,我還在等待那個出油前的驚嚇。

這個驚嚇很快就來了。不但來了,還變成了我綿延兩年的業務困惑,或者說痛苦,或者說災難。

合作養豬

這是決意更換船板的重要時刻,甚至要更換的已經不是船板,是瞭望台和桅杆。

都說自驅力是成長最核心的部分,現在看來外力也是。尤其當渴望成長但又方向不明的時候,外力的作用尤甚。外力會向你展示別人的成績、閃閃發光的前景,對比出你的不作為和不勤奮。在其他生活場景中,這個外力會來自父母親戚和同儕。而對於創業者來說,這個外力首先來自投資人。

2016年年底,我自認為還在修煉當中,但是投資人坐不住了,專程從上海飛來,指出了我的一連串問題。

“其他創業者都是拿了融資趕快花錢搞事情,你竟然這麼長時間了還沒開始跑新項目。拿融資就是為了做兩個動作,一個是拿錢在事上試,一直試反複試,一旦跑通了,就再拿錢放大,在放大的過程中繼續調整。繼續拿錢,繼續放大。”

我心想他說得對,我這不就是一直在思考,應該聚焦到什麼新項目上去試嗎?

他繼續說:“也不是說要你找完全新的項目,所謂新,是基於你擅長的和價值上的創新。趁早這麼多讀者,這麼多讀書會,你要思考大家來到趁早,一直尋求的價值是什麼。然後思考怎麼把這種價值產品化。你看最近這些知識付費,趁早怎麼不做呢?我每天都看到非常多,你關注過嗎?”投資人從兜裏掏出手機打開屏幕開始翻找。

我心想果然,還是說到了知識付費,我猜投資人馬上會展示給我類似“撒嬌女人最好命”的界麵了,一套威風凜凜的女性主義說辭已經在我心中冉冉升起。

不料他舉起手機,向我展示了一個課程標題“讓你月入兩萬的七天寫作課”!這類標題我是見過的,看到的同時不假思索就會劃過去,就好比看到“一個月增高5厘米”“10天輕10斤永不反彈”“20天流利說英語”之類的標題,都是新時代大力丸。賣假藥的市場有一千種假藥,但是跟我跟趁早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看看他,又看看這個標題,感到無從說起。按說這個投資人和這類標題之間絕無共同語言,他畢業於清華大學和斯坦福大學,這一路走來,別人也許不知道,他絕對不可能不知道學習的真諦。井得靠一尺一尺打,飯得靠一口一口吃;所謂學習,都是深度學習,不存在淺度學習和速成學習一說。他來自風險投資機構,可能是個投機主義者,但絕無可能在對學習的認知上是個速成主義者。

當然就對學習的理解而言,我並不是說自己學得有多好,畢竟清華大學和斯坦福大學,我一個也沒上過。這樣理解,是因為曾經想隨隨便便糊弄的事,在我身上沒有一個成的。

他看出了我的不理解,補充說:“我不是說趁早要做這樣的課程內容啊,我是給你看這個手段,是互聯網視頻和音頻手段。當然這個課是個爆款,像這種兜售捷徑的雖然你我都不信,但是肯定會賣特別多。所以,趁早還是要趕快解決價值產品化的問題,產品自然會找到用戶,用戶也會找到產品。你不做,用戶就找不到你。至於你做什麼課,在什麼平台做,還是做一個什麼東西讓趁早的人都來到一個平台,這是創始人應該進一步具體思考的東西。你有思路,我作為投資人肯定會幫忙,幫忙不添亂。但我建議你加速這個思考和決策的過程。”

我內心不禁再次讚歎,不愧是來自清華和斯坦福的人,思路依然清晰務實,他說得都對。我也的確一直在思考他說的事:趁早給用戶提供的是什麼價值?這個價值的提供形式是課程嗎?渠道是產品嗎?用戶來到的是平台嗎?我在2016年裏一直沒有清晰的答案。

經由他的追問,我感覺到了慚愧。這是一種身為創始人卻舉棋不定的慚愧,我意識到自己既不勇敢也不堅定。創始人的戰略懶惰會有很多原因,可能是信息不全,可能是時機未到,還可能是能力缺失,預感到征程太難,遲遲不願意開始。

關於我能力的缺失項,這個投資人是清楚的,於是他繼續說:“作為創始人,要能客觀看待自己的弱項。也許就你這個人而言,它未必是個弱項,但是現在我們不是圍繞具體的人討論這個問題,是針對項目的實現和發展來討論。缺人就要找人,把事辦成,就要組隊,你應該是需要找一個合夥人,補你的弱項,把趁早的價值用互聯網手段產品化。而且一旦找人,就要開放,要慷慨,要信任。”

他說得都對,我虛心接受。但我還問了一個問題:“那應該是方向明確再找人,還是應該先找人,再一起找方向呢?”

他於是又重複了一遍:“要開放,要慷慨,要信任。”

他這樣的回答也可能就是拐彎抹角地表示,我這個創始人在他眼裏剛愎自用還摳唄。我可不承認。

我表示立馬找人,希望他也幫我一起找到這個人。我期待這個合夥人的到來就像投資人的到來一樣,能夠讓香港沙田馬場的連鎖反應再發生一次,這個人會循著層層推動的漣漪最終被推到我麵前。

這可是忒修斯之船決意更換船板的重要時刻,甚至要更換的已經不是船板,是瞭望台和桅杆。

幾個月後,確實有個人被推到了我的麵前。

就趁早項目而言,在之後的一年中發生的挑戰與試煉,看似是發生在項目上的,實則都是發生在我身上的,是對我這個人的挑戰與試煉。五年以後的今天,當我第一次準備用文字複現2017年所有的至暗時刻時,我發現選錯合夥人,就像選錯人生伴侶一樣,無論曾經產生了多少怨恨和指摘,你必須要意識到:這都是你自己做出的選擇。

在每個人生階段,被推到你麵前的人都有很多。當一個人站在你麵前,都會帶著自己的優勢和問題。你打量他,想讓他的優勢成為你的優勢。但你忘了,他的問題也會成為你的問題。

其實每一個偶爾站在你麵前的人,你本都有機會可以讓他走開,成為陌生人,讓他的問題繼續,那是他自己的問題。但為什麼你還是會打開門讓他走進來呢?是因為那一刻,你對未來的貪婪覆蓋了恐懼,是你自己準許了他的進入。

還有可能存在的一點,是你的謙虛或者不自信,讓你認為自己也有問題,也有弱點。人當然會有自己的問題和弱點,但這並不能成為你讓他進入的原因。你本就應該麵對和解決自己的問題,這和讓他人進入並不直接相關。

當未來沒來,你也終於醒來的時候,才會對自己當初的糊塗感到不可思議。尤其不可思議的是,你會發現,每次懷疑對方的時候,你都能找到方法來說服自己。對,不是說服對方,而是說服自己。我的說服動作已經變得相當熟練,每次懷疑,我都對自己重複投資人和我說過的“合夥人九字真言”:“要開放,要慷慨,要信任。”後來在各種勸和不勸離的婚姻故事裏,我也認出了這套自我說服邏輯,那就是,為了更好的未來,人應該包容、付出、妥協和姑息,大家都有問題,你自己也有問題。

其實第一次探討趁早的未來價值應該體現在什麼產品上時,我就應該警覺。很顯然,這個做過在線教育產品的準合夥人認為,趁早應該立刻殺進知識付費領域。當然,這是個結論,我從來不反對知識付費,我隻是重視什麼樣的知識應該付費,或者說,趁早要帶著什麼價值殺進知識付費領域,我關注的是這一點。

他給出的理由是:因為知識付費處在紅利期,增長迅速,可迅速做大,展開下一輪融資。以及他可以立刻操盤產品和內容,讓下一輪融資發生。那麼當下一輪融資發生,當他描述的一切被他的執行論證,當趁早的收入和估值都升高,他的持股份額就可以匹配估值來安排,他就可以成為真正的合夥人。

“啥還沒幹,就要安排持股份額了?”我立刻察覺到了這個訴求,但馬上使用九字真言說服自己:“要開放,要慷慨,要信任。”

在這裏,我聽到他描繪的第一個藍圖之後,先犯下了第一個錯誤。我認為他浸淫在在線教育裏太久了,旋轉在融資燒錢、瘋狂拉用戶賣課然後再融資的邏輯裏出不來,我有必要對他進行關於趁早價值觀的普及,從頭介紹自己是誰,因何開始,趁早的用戶是誰,他們為何而來。介紹趁早效率手冊長踞中國原創文創產品銷量的前排,是因為我們賣的不是本子,而是方法論和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