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四點,夜遊的人已經歸家,早出的人尚未啟程,這是城市最安靜的時刻。即便繁華如平潞市,此時也隻剩下了作息顛倒的酒吧街還在狂歡。精力旺盛的年輕人頂著盛夏的酷熱一頭紮進燈紅酒綠的舞池,在震耳欲聾的重金屬音樂中消耗著自己無處安放的青春。
西區是整個平潞市結構最為複雜的區,高官、地主、貧下中農不大會出身於同一個家庭,卻可以出現在同一個西區。平潞自古以來便有“東富西貴”的說法,隨著城市的發展,新貴代替舊貴,區域結構逐漸分層,各種複雜原因造就了如今的西區。酒吧街與民居可以相隔一條步道;豪華安靜的別墅區不遠處就是混亂複雜的回遷小區;高端現代的公寓商場背麵卻是低矮混亂的大雜院;看似逼仄狹窄的胡同裏卻藏著以億為計算單位的四合院豪宅。
西區最繁華的酒吧街以毗鄰箭海而著名。盛夏蟬鳴,垂柳拂岸的箭海是市中心唯一一片開闊性水域,周圍有無數大小商業,數以千計的文保住宅,更有許多曆史遺跡。
四點剛過,Light酒吧的大門被推開,人群三三兩兩結伴而出,被這夏夜的涼風一吹,酒意散了大半。趴活兒的代駕一擁而上,從踉蹌的客人手中接過鑰匙,開著那或是張牙舞爪,或是低調奢華的“四輪鐵殼子”上了主路。
“鈴——”一陣急促的鈴聲打破了辦公室的安靜。
“市局刑偵。我是喬晨,請說。”接電話的是平潞市公安局刑偵支隊副支隊長。
“這裏是110指揮中心,剛接到報案……”
喬晨飛速地按下了免提鍵,電話那頭的聲音繼續說著:“……箭海發現一具浮屍,現場已被保護起來,尚未打撈,已通知水警隊,請市刑偵派人前往現場。”
喬晨向她確認道:“哪兒?!箭海?!你確定?”
電話那頭的女警回答:“是,就是箭海,西區箭海。”
剛才還被一片睡意籠罩的辦公室登時清醒了過來。在市中心出現浮屍,案件性質陡然升級。
“知道了,這就來!”喬晨迅速掛斷電話,思路清晰地安排道,“胖兒給老大打電話,白白去叫刑科所。”
“是!喬副!”二人分別忙開。
“我呢?”支隊唯一的女警林歡問道。
喬晨:“你看家吧。”
“哦……”林歡又晃晃悠悠地坐下了。
剛才那個被叫作“胖兒”的警察已經撥通了電話。電話的主人被擾了清夢,聲音中還有不清醒的怒意:“龐廣龍!你最好是有十萬火急的事情!”
胖兒幹淨利落地說道:“箭海!河漂兒!”
電話那頭沉默了五秒,緊接著就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很快,那男人的聲音已被清醒與沉穩取代:“現場見。”
昵稱為”胖兒”的警察,大名龐廣龍,是平潞市刑偵支隊的一名刑警,其人並不胖,但他小時候的照片證明他曾經胖過。至於這個昵稱的來源,一半是因為他的姓氏,龐和胖讀音相近,支隊裏隻有他一個姓龐的,所以大家都以姓代名地稱呼他。而另一半原因,那就要說到幾年前了。當年支隊在蹲守嫌疑犯的時候遇到了龐廣龍的高中同學,他同學那一聲驚天地泣鬼神的“大胖”不僅驚著了龐廣龍和他的一眾隊友,更是驚醒了嫌疑犯,不過好在沒造成大的錯漏,這事沒在案卷上有所體現,隻是讓他在隊裏從“龐”直接變成了“胖兒”,有時還被戲稱為“胖胖”。龐廣龍其實樂得接受這個昵稱,因為他一直覺得自己的大名很敷衍,而事實上他父母就是因為龐字拆開是廣龍而給他起了這個名字,所以,確實是敷衍。
十分鍾後,一名身著白色短袖帽衫和牛仔長褲的男人徑直走到警戒線旁,對著保護現場的輔警一亮證件,抬起警戒線就往裏走。不過剛剛走出三步他就停下了,因為並沒有現場,警戒線隻是事先圈出空地停放屍體用的。
遠處警笛響起,兩輛警車呼嘯而至,紅藍閃爍的警燈打在那人臉上,映得他更加挺拔俊朗。此時從旁邊酒吧出來的男男女女被警笛聲吸引,三五成群地圍了過來,有眼尖的青年看到那人,借著酒勁喊道:“帥哥!約嗎?”
周圍人哄然大笑,還沒來得及對著他評頭論足一番,就被旁邊站崗的輔警轟走了。
喬晨等人下車的時候正好看到這一幕。剛才在警局被稱呼為“白白”的警察,大名白澤,剛到支隊一個月,還沒跟過案子。他看著那些喝大了的年輕人感歎了一句:“咱隊長這臉真是招人啊!”
龐廣龍拿胳膊肘碰了一下白澤,說道:“你小點兒聲,出現場開玩笑,小心老大罵你!”
白澤立刻噤了聲,跟著喬晨一起走到那人麵前。那人見他們走過來,抬起手腕指了指手表,冷聲道:“比我晚了兩分鍾。”
喬晨翻了個白眼:“我們這是國產警車,跟你那百公裏加速不到5秒的大G能比嗎?”
“我跑著來的。”
喬晨:“……”
“我的車開不進胡同,以及,文保區禁行。”那人轉頭對一旁的白澤說道,“我聽見你說什麼了。工作場合不談私事,下不為例。”
白澤不由自主地立正了。喬晨連忙打圓場道:“行了啊晏闌,白白也是剛來,你別把他嚇出個好歹來。”
喬晨口中的晏闌是平潞市公安局刑偵支隊隊長,在平潞市公安係統有個諢名——閻王。
龐廣龍湊上前來問道:“老大,什麼情況?”
晏闌指了指身後:“等著痕檢和攝像。法醫來了嗎?”
“來了,”喬晨點頭,“今兒法醫室新人值班,跟著來的。對了,你還沒見過吧?”
晏闌憑借他一米八九的身高優勢往遠處看了一眼,掏出手機就要給老法醫王軍發消息。
平潞市公安總局刑偵支隊是專門負責重大刑事案件的,支隊下本該有刑事技術大隊,當初王軍就是刑偵支隊刑事技術大隊的隊長。後來因為技術的更新發展,大隊的編製已經無法滿足需求,於是在平潞市成立了“刑事技術科學研究所”,也就是常說的刑科所。刑科所不僅有法醫、痕檢、攝像這些傳統“出現場”的刑事技術人員,還有文檢、理化、生物、心理測謊、電子物證等等一係列專業細致的分支部門。
平潞市公安局的刑科所成立之後,王軍就調到了刑科所法醫室當主任,後來又逐步升到所長,但因為平潞市的刑科所是個試點,並沒有全國普及,技術大隊的編製也一直沒動,名義上王軍也還算刑偵的人。他跟刑偵待久了,出現場也都一直跟著,支隊的人都習慣有王軍坐鎮。
此時晏闌想找王軍,也是出於習慣。喬晨卻眼疾手快地攔下了:“打住!上一個案子王老跟著咱連軸轉了多久了?你多大歲數,王老多大歲數?你還指望他能跟你一樣熬著啊?!”
晏闌收回了手機,看了一下眼前的幾個人,然後說道:“白,回車上去。”
“啊?”白澤以為晏闌是因為剛才的事情生氣,連忙說道,“晏隊我錯了,您別生氣,您罵我打我都行,您別轟我……”
喬晨和晏闌從警校時候就在一起,一聽這話就知道有問題,他看了一眼遠處已經上了船的水警,說道:“我去!不會吧?!”
晏闌點頭,簡明扼要地吐出了一個字:“會。”
龐廣龍盯著他們看了一會兒,然後連連後退:“別啊……我明天,哦不是,今天下午還要相親呢!”
白澤一臉懵地看著他們,在大腦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嗅覺最先活了過來。很快,他就被那噎人的氣味頂得大氣都不敢出,捏著鼻子說道:“這這這……這什麼味啊?”
“欸,神獸,你們上古時期有巨人觀嗎?”龐廣龍拍著白澤的肩膀問道。
龐廣龍此人話多且密,越是緊張的時候他就越愛開玩笑。晏闌自然知道他這習慣,也就沒搭理他,隻是對著白澤說道:“白,去把那小法醫叫過來,然後回車上坐著去吧。”
“謝謝晏隊!”白澤跑出了百米衝刺的速度。
“小法醫”穿著整套的警服勘查服走到警戒線內,扯出了一個燦爛的微笑,說道:“晏支……隊好!我叫蘇行,行走的行。是王所長的徒弟。”
龐廣龍衝蘇行偷偷豎了個大拇指,蘇行則吐了下舌頭,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還好,沒叫錯。
幾乎所有人都自動把“晏支”這個稱呼放入了黑名單裏絕口不提,倒不是因為別的,就是晏闌這個姓氏鬧的。在平潞市這個大家普通話都算得上標準的北方城市,“晏支”這個稱呼並沒有什麼問題。可是兩年前外地刑警來平潞辦案,他們帶著口音的“晏支”怎麼聽怎麼像“胭脂”。每次一叫“晏支”,晏闌的臉就黑一點。等他們走後,按照龐廣龍私下裏的描述,晏闌“可以不化妝演包公”了。後來大家就直接改叫“晏隊”了,每次來新人的時候,龐廣龍都會私下裏提點一下。蘇行今天第一次見晏闌,差點忘記這件事,好在他叫出口之後就覺得不對勁,立刻找補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