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頭一歲的時候,就是個人見人煩的小家夥。
有一次,大概是夏日的午飯之前的時間。他媽煮了一鍋大米粥,在灶火上咕嘟咕嘟煮的時候,他竟然爬上凳子,翹著自己的小雞雞,朝裏麵澆了一泡小尿。那泡尿射入粥中,馬上融入大米粥的熱氣騰騰中。他媽在灶台後燒火,從灶洞口看到兒子站的很高,嚇得趕緊把兒子拽下來,丟到院子裏。不過他媽並沒有看到兒子為大米粥還額外的加了些湯料。
那天的粥,他爸他媽喝的格外香甜。他那個傻了吧唧的爸爸還說,從來沒喝過這麼好喝的粥,還腆著個臉老是問小毛頭他媽,這粥為什麼這麼香甜,是不是裏麵放了什麼好東西。小毛頭滋著幾顆小牙,崩出幾個不連貫的字:尿,尿,尿!
當然沒有人把他的話當作話。因為誰也不可能想到粥的好吃能和小孩的尿扯上什麼關係。小毛頭的媽媽以為兒子要拉尿,就要端起兒子,給他噓噓,小毛頭扭轉著小屁股堅決不從。小東西見自己的話沒人聽,沒人理解,很失落,蔫頭蔫腦的一個人出去玩了。
外麵的世界很新鮮,很亮堂,小東西的心情一下高興了許多,呀呀呀的叫了好幾聲。在他出生的那個山溝小村裏,像他這樣大的小孩子大概總有十個以上,在一起玩的時候,小毛頭很喜歡出手撓人家,他那雙黑乎乎的小手力氣出奇的大,而且速度奇快,按照現在的話說,那就是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別的小孩滿臉傷痛的回家之後,從此就和小毛頭絕交了。沒用多久,他就成了村裏一歲左右小孩中的寂寞小生了。鄰居家那個大鼻子更是討厭他,小毛頭一周歲生日的時候他們倆實實在在的打過一架。大鼻子的肉肉的大鼻頭被小毛頭的小黑爪子撓出五道血印,大鼻子哭著回家,在大人麵前告狀。兩家大人為小孩的事,見了麵互相道歉再道歉,反正都是說自己的孩子不聽話,回去就去揍他雲雲。從此以後大鼻子見到小毛頭就敬而遠之。小毛頭見到他,老是想湊近粘乎粘乎,但是總被大鼻子婉拒。
吃了大半碗帶尿的稀粥以後,小毛頭在自家的院子裏堆泥巴玩,昨天下了一場雨,把他前幾天花了好久的時間苦心經營的一處泥巴房子打了個稀巴爛。他本來是想將這個泥巴房子給在院子角落裏那棵長得很高大的槐樹上安家的一群螞蟻住的,現在這個夢想成了泡影。
天很晴熱。小毛頭想爬上那棵槐樹的枝丫上坐坐,涼快涼快,無奈個子不夠高大,爬了幾次都不行,家裏的小狗小黑看見小主人這副狼狽相,不知道是幸災樂禍,還是替小主人著急,汪汪汪直叫。小毛頭踢了它一腳,小黑嗚嗚嗚的痛苦跑開。小毛頭嚐試了十幾次以上,以擦破大腿上幾塊皮肉作為代價,終於賴上了一節最底層的枝丫。
一歲多的小孩會爬樹,而且能爬到如此高度和境界,在槐花村的曆史上是絕無僅有的。這可以從村裏年紀最大的私塾老先生陳老瞎子那裏得到學術界的支持和肯定。為什麼要說學術界呢?陳老瞎子是讀過好幾本四書五經的人,滿口的學術文章。從他嘴裏出來的話都可以經過弟子們的整理記錄,寫成一篇很厚重的學術著作的。
“毛頭,”陳老瞎子說,“會爬的。”
說過這話的第三天,陳老瞎子應小毛頭爸媽的盛情邀請,到家裏做客。他年輕時候當過私塾先生,他說自己教過的弟子有的都當縣長了,大隊書記不知有多少。
“我不大上人家吃飯的。”陳老瞎子說。
實際情況的確是這樣。
毛頭爸爸畢恭畢敬的奉上三盒香煙,“您給算算,不曉得這個鬼有沒有出息。”這三盒香煙是去年自己在縣城中學教書的大弟弟,也就是小毛頭的大叔從縣上回來帶給大哥抽的,毛頭爸爸一直不舍得抽。時間太久了,不知道是不是都已經發黴了。村裏能抽到這種卷煙的絕對是鳳毛麟角。
陳老瞎子從厚厚的老花眼鏡上麵瞄了幾眼躲在大門後麵騎著母雞玩的小毛頭,接著閉上眼睛,掐掐手指,口裏嘟囔了半天。小毛頭的爸爸媽媽一左一右,恭恭敬敬的,一句話也不敢說。
大概得有一隻母雞下蛋的功夫,陳老瞎子拿起桌上的黑油油的茶杯,咕咚一口,吞了一口茶水。
“要上學,上品是從——”話沒說完,小毛頭從大門後像隻小狗似的竄出來,黑乎乎的小手上捧著一隻才下的還熱乎乎的雞蛋,“蛋!蛋!蛋!”
陳老瞎子的思緒被小毛頭突如其來的一下攪亂了,等到回過神來,這個小家夥已經爬上了院子角落的那棵槐樹。到底“從”什麼,再沒有下文。
午飯是在安靜恭敬並且肅穆的環境中進行的。因為小毛頭晃悠出自己的院門,想在村子裏遠遊。可能考慮到外麵的世界總是有點莫名其妙的凶險,他跌跌撞撞的又折回自家的院子,爬上那棵心愛的槐樹。
沒有小孩打擾的中午,陳老瞎子喝點小酒在喉嚨裏麵咕咚一下的聲響特別的大。主菜是韭菜炒的雞蛋。這是小毛頭他媽的拿手菜。陳老瞎子已經很久沒有吃到這樣美味可口的飯菜了。
“槐香的菜不孬。”
“大爺爺,毛頭怎樣?”
陳老瞎子沉吟半晌,喉嚨又咕咚的響了三響,用細長幹瘦的手指頭蘸著滴落在桌上的幾滴酒,在黑油油的木桌上比劃著一個字,小毛頭媽媽和爸爸不認得寫的是什麼,但是陳老瞎子心裏有數,那是個“政”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