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第1章

我的抽屜裏收藏著一隻長笛,它來自一位老人的地攤。我不會吹笛子,一點也不會,但每次看到它,老人那飽經滄桑的麵容便浮現眼前,而那悠揚的笛聲就如同一隻穿雲破霧的雨燕,悄然直奔我的聽覺。

那是多年前一個秋天的夜晚,我因事暫住粵中的一座小城。吃過晚飯,我一個人出了旅店,在街上閑逛。城市不算大,但相當繁華,到處是一派流光溢彩、歌舞升平的景象。但這跟其他城市也沒有多少區別,引不起我多大興趣,四處張望了一陣,便開始往回走。當我走過一個熱鬧非凡的街口時,忽然聽到一陣輕若絲竹的笛聲,我轉頭而視,於是看到了那位老人。

老人立於一麵臨時建築圍牆的前麵,混跡在賣小五金小百貨的地攤之中,沒有半點顯眼,與街道和夜色恰到好處地融合在了一起。老人滿身煙塵,身形佝僂,腳下的塑料布上擺了十多支各種樣式的笛子,手中則握一管長笛,半眯著眼,旁若無人地吹著,那如癡如醉的神情,使我沒有理由不駐足傾聽。老人吹奏出來的笛聲的確很優美,我決定購買一支長笛以表達我的敬意。老人收了我的錢,為我細心選了一支長笛後,表示願意專門給我獻上一曲。我稍有遲疑,便同意了。

於是,老人的笛聲在一陣短暫的摸索和試探後,便掙脫歡聲笑語、車鳴馬嘶的束縛,穿過霓虹燈照亮的夜空,分外嘹亮起來。在我的聽覺裏,那笛聲是如此執著與堅定,像一層聖潔而柔軟的光輝,將我包裹在內,周圍的一切事物都暗淡下去,並漸漸退隱於黑暗之中。在光和影製造出來的幻像裏,我仿佛看到一個流浪者疲憊的身影被時空拉拽得無限修長,那淒清的笛聲穿行在如煙似霞的柳樹林裏,如同一個人發自靈魂的呼喊。不久,笛聲遽然一轉,把我帶出傷感的情緒。是的,一個小小的回旋與低落之後,高亢和振奮成為了主旋律,我感覺到了這笛聲的力量。它超越了悲傷,忘卻了苦痛,也不在時間與空間的範圍之內,它用自己的韻律表達自己,完全而徹底,充滿了對大自然的敬畏之情。這笛聲所擁有的力量,既來自音符和曲調的靈異,更因為它的柔弱,柔弱得如同水流,被人馴服也馴服人。貧窮,孤獨,而且滿身塵土的老人啊,像是來自很遙遠的過去,誰都不知道走了多久才走到這裏,也不知道他在這裏已經呆了多久以及還要呆多久。滄海桑田,萬物榮衰,他身邊的整個世界都變遷了,但老人似乎仍然停留在幾個世紀以前,停留在他古典的想象之中,以及對笛聲的眷戀之中。當周圍的一切事物都變化了以後,像老人這樣渺小而孤獨,並且毫無防禦能力的弱者怎麼可以生存下來呢?不,我想,其實在我麵前老人是個強者,在那些短暫而粗暴的事物麵前他是如此強壯,因為他是那樣柔弱,就像他吹奏的曲調,在時代的演繹中能屈能伸,但是從來不去毀滅和破壞。他並沒有刻意追尋力量,而就在沒有刻意追尋力量的同時,他找到了力量。

老人的笛聲不僅送給了我一個美妙的晚上,而且陪伴著我度過了許多個不眠之夜。人生大約也是這個樣子吧,當年那些所謂轟轟烈烈、驚天動地的偉業,卻是如此不堪一擊,如過眼雲煙,漸次消逝於記憶之外。而某些細如發絲、微不足道的小事,卻凝固成一個個永恒的瞬間,像一道閃電穿過歲月的雲翳,照亮了你麵前昏暗的大地,也照亮了你的內心。

受朋友之托,我順路去一個村莊找個人,把朋友寫的一封信轉交給此人。

離村口還有好一段路,三輪車司機便扔下我,掉轉頭一溜煙跑了。

我背了包,一個人往村裏走去。與我同時到達村口的還有夜晚。此時,村莊陷在黛青色的昏暗裏,似乎比黑夜本身更黑,一兩盞黃豆大小的電燈飄搖在夜風中,如同某個危險的龐然大物詭秘的目光。我繞過一堵牆,看到了縮在屋角的小賣部。此處燈光迷離,直接從梁上吊到櫃台前的燈泡不停晃蕩著,弄出暗影幢幢,好像無數的人和事在那裏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