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徒巴赫曼
在很多年後,她才意識到,原來矛盾在那個清晨就已經萌發了。那天早上,安琪·巴赫曼無所事事地坐在家裏,悠閑地看著電視,漫無目的地想著要重新整理一下她裝銀首飾的抽屜。
她最年幼的女兒已經上了好幾周幼兒園了,而大女兒和二女兒在讀中學。她們有自己的朋友,有很多課外活動,還會與朋友談論許多她無法明白的八卦。她的丈夫是一名土地測量師,每天重複著朝8晚6的工作。屋子裏除了巴赫曼之外沒有別人。
她19歲步入婚姻的殿堂,20歲有了第一個孩子,從那以後,她的日常生活就圍繞著準備午餐,與女兒們玩假扮公主的遊戲,開車接送女兒們上學、放學,這是近20年來的第一次,她真真切切地感到孤單。高中時,同學們都說,她應該做模特,因為她是那麼漂亮。但事與願違,她退了學,然後嫁給了一個吉他手,最終他有了一份實實在在的工作,而她就順其自然地成為了一位全職媽媽。早上10點半,女兒們都上學了,巴赫曼又一次用紙將廚房裏的鍾遮住,強迫自己停止每3分鍾就看一下時間的習慣。接下來,她又不知道自己應該幹什麼好了。
那一天,她跟自己打賭,如果她能熬到中午不瘋掉,或者不吃冰箱裏的蛋糕,就出去找點兒樂子。然後,她用接下來的90分鍾來想有什麼有趣的事可以做。12點的鍾聲響了,她化了一點妝,穿上一條悅目的裙子,然後開了20分鍾的車到了一個船上賭場。雖然是星期四的中午,但是賭場裏還是人山人海。與巴赫曼看肥皂劇和疊衣服的單調生活不同,這裏的人都忙著自己手頭豐富多彩的事。
在入口處有一支樂隊在演奏。一位女士在派送免費的雞尾酒,巴赫曼在自助餐區吃了蝦。整個過程都讓她覺得自己過得很奢侈,就像以前逃學的時光。她走到玩21點的賭桌前,此時荷官正在耐心地解釋遊戲的玩法。在輸了40美元時,她瞟了瞟手表,忽然發覺兩個小時就這樣過去了,她要趕去接她最小的女兒。那天吃晚餐時,她第一次有了別的東西可以聊,而在此之前,她隻能聊自己看《價格猜猜猜》節目時猜贏了哪個參賽選手。
安琪·巴赫曼的父親原是一名卡車司機,後來,為了追逐自己的理想,他在中年時成為了一名小有名氣的詞曲作家。安琪·巴赫曼的兄弟也成了詞曲作家,並且得到過一些獎。而當父母介紹她的時候,都將她稱為全職媽媽。
巴赫曼告訴我:“我覺得我是最不濟的那個了。我知道我很聰明,我知道我是一個好媽媽。但沒有東西讓我理直氣壯地說,這就是我的特別之外。”
去過賭場一次之後,巴赫曼開始每周五去一次。這是對一個星期以來獨守空房、保持屋子的清潔,並且神誌清醒的小小獎勵。她知道賭博會造成麻煩,所以她為自己設下了嚴厲的限製。每次去賭場,不能夠在21點的桌上停留超過1個小時,而且輸完了口袋裏的錢,就不能再賭了。“我把它看作某種工作,”她說,“我從來不在中午前離開家,而我總是準時去接我的女兒。我十分遵守自己定下的規定。”
她的賭運越來越好了。剛開始,她很難用她的錢玩上一個小時。但半年內,她學到了足夠的技巧,能夠讓她調整自己的規定,玩上兩三個小時,並且在她走時,錢還沒花完。一天下午,她在21點上用80美元贏了530美元,這筆錢足夠用來買雜貨,支付電話賬單,還能夠存一些錢到應急基金裏。從那以後,賭場的所有者哈拉斯娛樂公司向她寄送了免費自助餐優惠券,她能夠在星期六晚上帶她的家人吃自助餐。
先說明一下,巴赫曼賭博的艾奧瓦州僅僅是在幾年前才將賭博合法化。1989年前,州立法者們擔心卡牌和骰子的誘惑對很多居民來說都很難抗拒。這個憂慮從國家建立時起就已經存在了。“賭博是貪婪之子,是不法之兄,是罪惡之父。”喬治·華盛頓在1783年寫道,“這是罪惡的溫床……總而言之,這種令人厭惡的活動毫無用處,並且很多人因它而受到傷害。”
實際上,要保護人們免受壞習慣的傷害,應該首先考慮清楚什麼行為要被定義成“壞習慣”。這些所謂的壞習慣其實都是立法者早起享有的特權。賣淫、賭博、在安息日裏賣酒、售賣色情出版物、發放高利貸、婚外情(如果你品位獨特,還有婚內情)等,都是法律中有規定立為不合法或者嚐試用嚴厲的(而且通常效果不好)法律來禁止的行為。
當艾奧瓦州將賭博合法化後,立法者們充分考慮到了要對船上賭場的活動進行限製,規定每次下注不能超過5美元,並且每人每次在賭場裏輸掉超過200美元就不能再賭了。然而,在之後幾年,該州的一些賭場陸續搬遷到密西西比州,因為那裏對賭場沒有設限。因此,艾奧瓦州放寬了對賭場的限製。2010年,從賭博一項收到的超過2.69億美元的稅款增加了該州的財政收入。
安琪·巴赫曼的父母都是煙齡很長的煙民,在2000年的時候,他們開始出現肺病的症狀。巴赫曼每周坐飛機去田納西州看望他們,幫他們買日常雜貨和做飯。當她回到丈夫與女兒身邊時,孤單的感覺更加強烈了。有時候家裏一天沒人,她會胡思亂想,覺得好像朋友們都將她遺忘了,而家人也好像不再需要她了。
巴赫曼擔心她的父母,她覺得丈夫更在意的是他的工作,而對她的焦慮無動於衷,這讓她覺得很傷心,並且覺得她在女兒們成長的過程中付出了許多,而她們沒有意識到現在的她很需要安慰,由此心中有了絲絲怨恨。但是每當她坐在賭桌上,這些不悅的情緒便渺無蹤影。從此,她不用去探望父母時,就每周去兩次賭場,然後發展到每個星期一、星期三和星期五都去。她仍然對自己有規定,但是她已經有幾年的賭齡,也懂得了真正的賭徒的規矩。她每次下注都不會少於25美元一手,而且總是一次下兩手。她說:“相比下注限度低的賭桌,在下注限度高的賭桌上更能贏錢。在運氣到來之前,你要頂得住一些損失。我見過有人帶著150美元來,贏了1萬美元。我知道隻要我遵循自己的規則,也一定能夠這樣。我能夠控製住自己。”從那時起,她就不再需要考慮要不要拿下一張牌或者將賭注翻倍,她隻知道下意識地做出判斷,就像有健忘症的尤金·保利那樣,最後總能選到正確的長方形紙板。
2000年裏的一天,巴赫曼帶著6000美元從賭場回家,這足夠支付兩個月的房租並結清門前堆積起來的信用卡賬單了。另一次,她贏了2000美元。有時候她會輸,但這是賭博的一部分。聰明的賭客明白,總要輸點兒才會贏。最終,哈拉斯娛樂公司給她劃了信用額度,讓她不用帶太多現金。其他玩家找到她,坐到她所在的桌子上,因為她知道怎麼賭。在自助餐上,主持讓她坐在最前麵。“因為我知道如何賭博,”
她說,“我知道這樣聽起來就像一些不知道自己有問題的人說自己沒問題一樣,但是我所犯的唯一錯誤是沒有退出,而我的玩法一點兒問題都沒有。”
巴赫曼的規則隨著她輸贏規模的變化而變得更靈活。一天,她在一小時裏輸掉800美元,然後在40分鍾裏贏了1200美元。然後運氣急轉直下,她又輸掉了4000美元。另一次,她早上輸了3500美元,下午1點贏了5000美元,而下午又輸了3000美元。賭場記錄著她的輸贏,而她自己已經賭糊塗了。
然後,有一個月,她的銀行賬戶裏沒有足夠的錢來支付電費了。她向她的父母陸續借了一點兒錢。頭一個月她借了2000美元,第二個月又借2500美元。這錢不算多,她的父母有。
巴赫曼從來沒有酗酒、吸毒或者暴飲暴食的問題。她隻是一位普通的母親,經曆了平凡人都有的起起落落。所以,那讓她陷入賭博無法自拔的,是一日不去賭場就會心煩意亂或者煩躁不安的感覺,是她發現自己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賭博,還有那放開賭給人的衝動,這一切讓她猝不及防。這種情況是曾經沒有過的,直到賭博主宰了她的生活時,她才意外地發現這是個問題。回顧過去,這成癮的整個過程似乎找不到一條清晰的分界線,某天賭博是一種樂趣,但是第二天就賭得一發不可收拾了。
到2001年,她每天都去賭場。每當她跟丈夫吵架,或者覺得孩子們不領情時,她就去賭場。在賭桌旁,她覺得麻木而且興奮,那一瞬間她的焦慮變得很淡,自己都感覺不到了。贏錢的興奮是如此立竿見影,而輸錢的痛苦也消失得十分迅速。
當巴赫曼又一次向她媽媽借錢時,她媽媽對她說:“你想要出名,你不斷地賭博是因為你想要別人關注。”
雖然這不完全正確。“我想要在某些東西上有點兒作為,”她告訴我說,“這是我做的這麼多事情裏唯一讓我覺得自己有點兒長處的事。”
2001年夏天,巴赫曼欠哈拉斯娛樂公司的債務已經高達2萬美元。她一直將輸錢的事對她的丈夫保密,但是當她的母親停止對她的資助時,她崩潰了,隻能向丈夫坦白。他們聘請了破產律師,剪掉了她的信用卡,坐在廚房裏計劃著如何過這種更清苦的生活。她將她的禮服賣給二手衣服回收店,並忍受了來自19歲女孩的羞辱——那女孩覺得拿來的禮服都太老土了,差點兒拒收。
終於,最壞的情況似乎開始到頭了。她想,這種強烈的賭博想法終於消失了。
但是,其實還遠遠沒有結束。幾年後,她輸得一無所有,毀了她自己和丈夫的生活,將大量的金錢投入賭博。她的律師在州最高法院中為她辯護說,她賭博不是出於自己的選擇,而是出於一種習慣,所以她不應該為造成的損失而背上罪責。當她在互聯網上變成笑料時,其他人將她比作傑弗裏·達默還有那些虐待親生孩子的人。她不禁反省:我實際上到底承擔多少責任呢?“老實說,我相信任何人在與我相同的情況下,都會做出我所做的事。”巴赫曼對我說。
習慣的道德和選擇
2008年7月的一個早上,一個在威爾士西部海岸度假的沮喪男人撥打了一個緊急電話。
“我想我殺了我的妻子。”他說,“噢,我的天啊,我以為是有人闖了進來。我那時在跟那些男孩打架,但那原來是克莉絲汀。我肯定是在做夢或者在幹別的什麼。
我做了什麼了啊?我到底做了什麼了?”10分鍾之後,警察來了,發現布賴恩·托馬斯在他的露營車旁哭。他解釋說,前一晚,他和他的妻子在車裏睡覺,那些男孩在停車場裏追逐,把他們吵醒了。他們把車停到車場的邊緣繼續睡覺。幾個小時後,托馬斯發現一個穿牛仔褲和黑色羊毛衫的男人,他覺得那人應該是其中一個在車場追逐的人,那個男人扒在他妻子身上。他大聲喊了那個男人一下,捏住他的喉嚨,試著把他拉起來。他告訴警察說這似乎都是他自然而然的反應。那個男人越掙紮,他就捏得越緊。那個男人用手抓撓他的手臂,嚐試著還手,但是托馬斯捏得越來越緊,最後,那個男人停止了掙紮。然後,托馬斯意識到,他捏住的不是一個男人,而是他的妻子。他放開了她,開始輕輕地搖晃她的肩膀,想要把她叫醒,嘴裏還問著她有沒有受傷,但一切都已經晚了。
托馬斯啜泣著告訴警察:“我以為有人闖了進來,我竟然把她勒死了,她是我的整個世界啊。”
在接下來的10個月裏,托馬斯在牢裏等著審判。托馬斯還是孩子時,就有夢遊的毛病,有時候一晚會發作幾次。他會從床上下來,在屋子裏遊蕩,玩玩具或者找東西吃,而第二天早上,他完全不記得晚上做過什麼。這已經成了家裏人的樂子。
他每個星期都會有一次在熟睡的情況下走到院子中或者進入別人的房間。當他的鄰居問起為什麼他會光著腳穿著睡衣走過他們的草坪,他媽媽就會解釋說這是他的一種習慣。當他長大後,他會因為腳上受傷而驚醒,但是完全不記得這些傷是怎麼來的。
他曾經在熟睡狀態下在溝渠裏遊泳。在他結婚之後,他的妻子十分擔心他夢遊出門走到街上,所以就把大門鎖起來,鑰匙放到枕頭下才安心睡覺。托馬斯說,每一晚,夫妻倆睡前都會給對方一個吻和擁抱,然後他會到自己的房間裏睡。否則,他不斷地輾轉反側,在夢中呼喊咕噥,還夢遊,這會讓克莉絲汀一夜無眠。
“夢遊說明了清醒和熟睡並不相互排斥。”美國明尼蘇達大學神經學教授、睡眠行為研究的先驅馬克·馬霍瓦爾德教授告訴我,“大腦中控製你行為的部分睡著了,但是控製非常複雜的活動的部分還醒著。問題是,此時除了基本的生物本能模式(也就是你最基本的習慣)之外,沒有別的東西在指引你的大腦。你隻會跟著大腦中已有的習慣活動,因為此時你無法選擇。”
在法律上,警察要起訴托馬斯謀殺罪。但是所有的證據似乎都證明,在那個恐怖的夜晚之前,他與妻子一直都保持著愉快的婚姻。他們之間沒有任何家暴史,有兩個已長大成人的女兒,而且最近還為自己預訂了一次地中海遊輪旅行來慶祝他們的40周年結婚紀念日。公訴人請愛丁堡睡眠研究中心的睡眠專家克裏斯·艾德辛科斯基博士為托馬斯進行測試,並評估托馬斯在殺害妻子時意識是否是不清醒的。博士一共進行了兩次測試,一次是在他的實驗室,另一次是在監獄裏,博士在托馬斯的身體上裝滿了探測器,測量他睡著時的腦波,眼球的運動,下巴和腿部肌肉的活動,鼻腔氣流,呼吸情況以及身體的含氧水平。
托馬斯不是第一個爭辯說自己是在睡覺時犯罪的人,以此推理,他不應該因此而被判有罪。夢遊症與其他無意識行為已經被世人所知,因此曆史上有很多罪犯爭辯說不能因為他們做出的“無意識行為”而被認定有罪。在過去10年裏,當人們對習慣神經學和自由意誌的了解更豐富時,這些辯詞變得更加有說服力。社會公眾,包括法院和陪審團,都認同有些習慣強有力地壓製了人的選擇能力,因此我們不需對自己在那種情況下的所作所為負責。
夢遊是大腦在睡眠時正常工作的副產物。大多數情況下,人在休息的不同階段,身體都會有各種各樣的運動,我們最原始的神經結構(也就是腦幹)讓我們的四肢和神經係統處於麻痹的狀態,使我們的大腦在身體不動的情況下能夠做夢。通常來說,人每天晚上都可以毫無問題地在麻痹與正常狀態之間多次轉換。在神經學中,這叫做“切換”。
然而,有些人的大腦在切換時會出現錯誤。他們在睡覺時完全進入了麻痹狀態,而他們的身體卻在做夢或者在睡眠階段變換時活躍起來。這就是大多數人患上夢遊的原因,這讓人很煩,但也不是什麼嚴重的問題。例如有些人夢見自己在吃蛋糕,而第二天早上在廚房裏會發現一個破爛的蛋糕盒。一些人會夢見自己去浴室,醒來後發現客廳中濕了一塊地方。夢遊的行為方式很複雜,比如有的人會睜開眼,四處看,到處遊蕩、開車或者煮飯,這些行為基本都在無意識的情況下發生,因為他們大腦中與視覺、走路、開車和煮飯的部分在他們睡著時活躍起來,但是大腦更高級的區域(比如說前額皮質)又沒有發出指令。有人在夢遊時會燒水沏茶,有人在夢遊時去開汽艇,還有人開動電鋸把木塊放進去切,然後再走回去睡。但是總體來說,夢遊者不會做一些會對自己或他人造成傷害的事。就是睡著了,他們還是有避開危險的本能。
然而,當科學家們測試夢遊者的大腦時,他們發現夢遊行為存在區別,有些人會爬下床,開始做夢中的事情或者執行其他沒有危險的念頭,這叫作夜驚症。當夜驚症發作時,人大腦中的活動與清醒、半清醒甚至夢遊時會有明顯的區別。在夜驚症發作的中期,人似乎會被嚴重的焦慮所困,所做的夢也不是平常的夢。除了最原始的神經係統區域(被稱為“中樞模式發生器”)之外,他們大腦的其他部分都不活躍。這些大腦區域與拉裏·斯奎爾博士和麻省理工學院的專家研究的是同一個地方,他們發現了習慣回路的神經係統工作機製。實際上,對神經學家來說,正在經曆夜驚症的大腦的運作模式,與遵循習慣工作的大腦的運作模式十分相似。
人們被夜驚症所困時的行為是習慣,即使它們是最原始的行為,但依然屬於習慣。夜驚症發作時工作的“中樞模式發生器”,是諸如走路、呼吸、害怕響亮的聲音或者攻擊襲擊自己的人之類行為的源頭。我們通常不認為這些行為是習慣,但它們確實是習慣:研究表明,這些自發行為深深根植根於我們的神經係統中,幾乎不需要大腦的更高級區域發出指令,人就會做出這些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