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識沈先生,是在上世紀70年代,由王先生之介。當時他看到葉茂台遼墓絲織品圖案的線圖甚感興趣。他極為熱情,請張師母拿茶點招待,說,“我們合作吧”,並談了編寫服飾圖錄的一些想法,誠摯、親切而溫馨。我看到室內案上、牆邊甚至地上,滿堆著圖書資料。王說:因為資料太多,翻檢不便,先生就將一些資料袋釘在牆上,好找一些。工作起來廢寢忘食,手邊備一些餅幹點心,饑時墊一墊。點心過期了也沒有關係,吃上幾片土黴素片,就不怕胃腸出毛病。就是這樣一位老先生,我們看他的研究考證,出入於實物和文獻之中,如魚得水,哪裏知道這背後的付出。“看似平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這一聯詩句如同是他的寫照。

沈先生的服飾研究之能夠完成而且資料如此豐富,插圖如此精美,離不開他的兩位助手王、王亞蓉的幫助。比較起來,我和他們接觸多一些。這些年,王在考古現場和室內整理工作中搶救和複原文物的一些工作已成為經典案例,如對滿城漢墓金縷玉衣的複原,馬王堆漢墓絲織衣物的揭取,法門寺地宮的發掘及佛骨的取出,營口金牛山人頭蓋骨的剔取,等等。他們還應邀遠赴海外,對流落異域的祖國文物做整理修複,都贏得高度讚譽。這些工作既在文物保護方麵做出了重要貢獻,也大大豐富了《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一書的內容。

王的工作方法是分析文物的具體情況實施保護。我曾請他在遼寧博物館作學術演講,他說凡物都有自己的物性,要順著它而不是逆著它。一件文物在地下埋藏了幾百上千年,已習慣了地下的環境和它放置的狀態。驟然出土,對光線、空氣和幹濕度都不適應,何況有的文物在出土前已有損壞。要給它時間,慢慢地適應。如同一盆花幹旱已久,如一下子澆透水,花反而會死掉。如果把花盆坐在水盆裏,讓它從盆底慢慢吸收水分,花才能救活。

王對文物保護的又一重要貢獻是他發明了絲網保護技術。他用這一技術成功修複了阿爾巴尼亞的國寶——6世紀和9世紀的兩本殘破的羊皮紙《聖經》。其具體情況本書中已有記述。這一技術的特點是不改變文物性狀,不影響文物的觀瞻,又具有長效性和可逆性,可說是達到了文物保護的最理想效果。其適用範圍也絕不止是羊皮書而已,應該是在大量絲紙類軟片文物保護中都可起到作用。提高文保水平,前景無限。

對於王,還應該說到他的品格。有兩件事深深感動著我。一件是在增訂版《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出版以後,沈先生托付的任務已經完成,他本可以騰出手來做自己的研究了,大家都知道,他對中國紡織考古的研究有很多設想,也做了很多準備。但這時他卻放下不做,去整理沈先生的一些散亂的筆記,因為《沈從文全集》的編集出版已排上了日程。筆記為小字草書,比較難認,隻有王結合沈先生的研究才可釋讀。於是,他以抱病之身又毅然負擔起這項費時費力的繁重工作。《全集》編成,他的生命也已臨近最後的階段。這種古風高誼,怎不讓人由衷地欽敬!另一件是,他的嚴重的腎病是“文化大革命”期間在大同清理萬人坑時遺留下的。幾十米深的坑洞,他要將一些受害同胞的遺體背出來,陰冷勞累,從此種下了病根。田野工作又是沒日沒夜地趕時間,20年後,他終於被疾病擊倒,需要兩三天就去做一次腎髒透析。一次我去看他,遇到他透析回來,大熱天穿著棉衣,疲憊不堪,半天說不出話。十幾裏的路程,公交車不來,出租車也沒有,他幾乎走不回來。而由他編寫的《日偽時期煤礦坑的故事:山西煤礦萬人坑發掘記事》在香港商務印書館出版,商務付了他二萬元稿費,希望能幫他改善一下醫療和生活條件。他卻一分不留,全部捐給了大同萬人坑紀念館。商務的朋友欷歔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