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有鳳來儀
那天白日裏很冷,萬籟無聲下的是肅殺。拉車的騾子氣喘籲籲,口吐白沫,在傾斜的山道上刨著蹄子,費力地掙紮著向上爬。正午的天色由天藍轉為一片刺目的白光,特別快,非常靜,且帶著不著痕跡的殺意。
蕭臨川回頭看看身後崎嶇荒蕪的山道,一個行人也沒有,除了在天邊掠過的飛鳥和偶爾從樹叢裏露頭的蒼猿,便隻有自己這一行人了,長長的一隊車擺滿山道,一條長龍相仿,看不到尾。
蕭臨川將劍尊和斧王安排在車隊最前麵,孟開山勇力無雙,最適合衝鋒打頭陣,加上劍尊威猛的神劍,一定能先聲奪人,滅掉敵人的銳氣。乾陽道長和東方令在隊尾押陣,這兩個年老成精的高手見慣大風大浪,遇到倉促的忽發應變,顯然要比年輕小夥子反映快的多。另外,想突破乾坤劍法和搜神指所布下的鐵網,也並不是一件輕易的事。
一路上披星月斬荊棘,打發了無數想做富貴夢的妄人,蕭臨川覺得自己的胸襟寬廣的像個聖賢。他確實知道這一票貨物有多貴重,但決沒想到會引來這麼多貪婪的螻蟻。青陽劍飽飲人血,光是這一次便殺了四百二十七個黑道高手,在太虛山腳下,還斬下六個人頭。直到身穿魔教獨有的黑白雙色服飾的漢子倒在他劍下的時候,蕭臨川隻想單人獨劍衝上黑木崖,或是殺上甘肅磐沙堡四內堂以絕後患。
他殺的那四百二十七人裏,最少有六個自稱是鬼盜,還有十七個說自己是織錦,蕭臨川啼笑皆非之餘也感歎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這麼明目張膽的冒名頂替,也真不怕黑榜上那幾個毛頭煞星惱起來放手大殺?
當然,這些妄人不是開始,也不是結束,二流高手隻是小魚,他要等的大魚還在後麵。
眼下這天絕嶺是路途中最後一道關隘,過了此地,前方便是一馬平川,沿途有官府照應,護送起來會簡單的多。
對於一個真正精於兵法的才士來說,太虛山是兵家必爭的天險。如僥幸得之,進可戰龍在野,以萬變應不變;退可潛龍勿用,上九擊蒙,化為地水師,以萬變應不變。此則是以逸待勞,守株待兔之計也。
雖然蕭臨川對他自己的武功很有信心,但他卻不是一昧狂妄自大之輩,如果來的是那幾個天下有數的難纏高手,連他也沒自信對付的了。
他的憂心不敢表露在臉上,他是統帥。貿然七情上臉隻會動搖了軍心,軍心一旦不穩,便如堤潰千裏,一發不可收拾,想要得勝就難了。
蕭臨川抬頭望望山頂,一片雲海沿綿,朦朦朧朧的霧氣好似天府的白玉垂簾,營造出天上神仙府的氛圍,隻是隱著殺機重重,無論如何也清雅不起來。偶有幾隻野鶴橫渡雲海,所呈現的也隻是肅殺前的萬籟俱無聲。
忽然涼風卷地,刺人骨寒,重雲彌漫,遮日蔽天,正是山雨欲來風起時。
時正當午,唐泠在車隊正前眺望遠山。山頂翠霞萬仞,坐忘濤生,雲海裏聳立著巍峨層巒。霧中微有水響,正是鄰山飛來峰下的鷹愁澗潺潺流水。
蕭臨川穿過一列鏢師排成的人牆,唐泠還在馬上擦著他的暗器。
五條鋒利的棱線割出一個完美的五邊形,五條血槽裏反射著青慘慘的光芒。唐泠的手很粗糙,指端有四五處被腐蝕的肌肉,烏黑裏透出靛藍的顏色。唐家人一生親近毒藥,眾多弟子不免被毒所傷,有的深入肌膚,有點潛伏髒腑,不過是輕重程度有所不同。
唐泠瞟了蕭臨川一眼,繼續用鹿皮擦著手上的五棱透甲錐,“你來做什麼?”
蕭臨川偏腿下馬,一個鏢師接過他的馬韁,牽過馬套在車轅上。
“告訴前麵的孟老爺子,讓他們不要前走了。”蕭臨川在路邊找了一塊大石,用袖子拂去塵土,坐了下來。唐泠又瞟他一眼,沒問為什麼,繼續擦著他的錐。
一個鏢師領命去了,氣氛明顯地鬆懈起來,不少鏢師放下了手中的兵器尋找陰涼,後隊有人點燃了旱煙,煙草的味道飄了過來。
“不許放鬆。”錐的一聲,唐泠抖手飛出一錐,打滅了那點火光,抽煙的鏢師嚇了一身冷汗,那錐就牢牢地釘在他的煙杆上,隻差一點就把那根硬木煙杆打成兩截。
蕭臨川坐在大石上,看了看天邊的日頭,這時候正是日光最毒的光景,又恰逢盛夏,站在無遮無擋的山路上,曬的人如同在火爐上煎烤一樣的燥熱。
“真靜啊,好久沒這麼安靜了。”蕭臨川對唐泠說,這地方沒有樹陰,聽不到夏天的蟬鳴,因為太熱,所以也沒有風聲,非常的靜。
唐泠沒說話,下馬接過抽煙鏢師戰戰兢兢遞回來的五棱透甲錐,坐到蕭臨川身邊。
“你想說什麼……”沉默了片刻,唐泠開口問。
“噓……你聽……”蕭臨川豎起食指擋在他嘴上,側著耳朵示意。唐泠皺了皺眉頭,凝神細聽,什麼也沒聽到。
“你聽,是不是很安靜?”蕭臨川收回擋在他嘴上的手指,失落地歎口氣,“什麼都聽不到。”
“……你是不是白癡?”唐泠的不假顏色與他的暗器一樣有名,大多數人都領教過他的暗器、和他的刻薄。
“你聽說過陣術沒有?”蕭臨川已經習慣了唐泠的說話方式,絲毫不以為忤,手指隨意地指指山道邊的樹石,指指天穹上形狀絲毫不變的雲。
唐泠眯著眼迎向日光,稍微注意觀察一下,便察覺到了異狀。沒有風的流動,片片雲彩始終維持著同一形狀固定在天空裏,陽光始終從同一個方向射過來,並不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西沉。整個天空就好象用顏料畫出來的一般,僵硬而空洞。
“我們大概已經入局了。”蕭臨川憂心忡忡地皺起眉頭,看著那一成不變的雲和日。
“這就是陣術?”唐泠微微一哂,低下頭又開始擦他的五棱透甲錐,這錐在他心裏比什麼都重要,小聲嘀咕著:“邪門歪道有什麼用,能擋的住我蜀中唐家堡的暗器?”
“你錯了。”蕭臨川搖著頭,抓住了唐泠的手腕,阻止住他擦拭的動作。他抬起頭,目光深沉而焦慮。“隻怕,這次是強敵。”
“何以見得?”不著痕跡地抽出手,將擦的錚明透亮的五棱透甲錐放回鹿皮囊,唐泠拍拍腰中裝滿暗器的小袋,揚聲道:“比我的暗器更強?”唐泠正是五陵年少,傲氣衝天的年紀,聽了蕭臨川如此慎重,心中有些不服氣。
唐泠是蜀中唐門當代弟子中的佼佼者,八有先生藍致遠的親傳弟子、也是唐家主事人唐帝君老爺子的親孫子、唐門四老之首唐鳴賢的兒子。
唐門這一次派出唐泠協助朝廷以示誠意,不光是因為他的暗器功夫出類拔萃,而是因為他冷酷堅忍,巍然有大將之風,素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讚譽。
蕭臨川很願意用這樣一個人來打前站,冷酷的人可以很好的觀察局勢,從而掌控局勢的變化。何況唐門子弟甚少涉及江湖,能行走在外的唐家人,必然是經的起千錘百煉的一流高手,何況唐泠確實是高手中的高手。
寧見閻羅王,不惹唐門郎,乃是江湖古訓。唐泠用實力很好的為這句話做了注腳。
“能偷天換日,豈是小可?隻怕布局的人已經來了……”蕭臨川站起身,拍拍長衣下擺的塵土,手握住了劍柄,雙眸炯炯地注視著前方山穀霧氣中若隱若現的人影。那隻手修長有力,是最適合握劍的手。
唐泠順著蕭臨川的目光看過去,霧中的山穀平靜而陰霾,穀口怪石犬牙交錯,像一張怪獸的嘴。
依舊沒有人,霧裏的影子隻是影子,山裏的霧虛幻多變,霧裏的影子是靠不住的。
“我沒有慧眼,看不到霧中生花,那麼你想讓我看什麼?空氣?”唐泠平板著語氣扭過頭,肅著臉整隊,不再跟蕭臨川廢話半句。鏢師們操起武器圍住車隊,明晃晃的刃鋒耀起鋼藍色的鐵光。
“過了午時,我們必須翻過這嶺,這你是明白的。”唐泠騎上馬,居高臨下地對著蕭臨川道,“我們不是出來遊山玩水的,我們在趕時間。”
蕭臨川撇起嘴角,譏諷地一笑,“你想過嶺?”
“是。”唐泠的回答堅定而充滿自信。
“一定要過去?”蕭臨川指指那霧,指指那山,似乎在疑惑他的堅持,也像在譏嘲著他的不自量力。
“是,一定要過。”唐泠抿緊了嘴角,握緊了拳頭,像是說給自己聽一樣的肯定著。
“如果有人擋住你的路怎麼辦?”蕭臨川垂下了手,眼色裏有著說不出的憐憫,像在看一個傻子,那種眼神讓唐泠覺得自己的氣正向頭頂猛衝。
“誰擋著我……我就殺了他。”唐泠高傲地揚起下巴,慢慢戴上手套,伸進腰間的鹿皮囊,緊緊攥住了一枚透甲錐。鹿皮隔斷了鐵器的冰涼寒度,使他的身體慢慢地燥熱起來。
他對自己的武功有信心,年輕人的驕傲等同無所畏懼,無知者無懼。隻有什麼都不懂的人才不會害怕,唐泠不是不懂事,而是因為他太年輕。
其實當一個人上了年紀,明白事理愈多,愈多害怕;年輕的人無知,而且什麼都不畏懼,所以他的膽子才大。
可惜不畏不等同於不可,無知的人反易無畏,而無畏的結果往往是無命。
能以大靜製動的陣法一旦發動,就如輕風化怒濤,豈是可以輕易挑戰的。自從三國時諸葛武侯擺下八陣圖,困死東吳名將陸遜,天下便再沒有人敢小看詭異莫名的陣術。何況,能偷天換日的大陣,不是憑單人匹馬就可以闖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