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他依然是她的兒子。
依然是她竭盡全力想要保護的兒子。
“為什麼?”高太後盡可能溫和的問道,她還怕嚇著這個兒子了。
但她等了一陣,趙頵卻沒有回答。
“為什麼?!”這次她把聲音提高了些。
“太、太母是說……”
“難不成還能有甚麼事?!”高太後突然間無名火氣,將手裏的奏狀狠狠地朝趙頵丟了過去。
奏狀啪地一聲落地,高太後看見趙頵也慌忙跟著跪了下來,“母後息怒,母後息怒!”
“為什麼?!我隻想知道理由。你想去南海那種瘴鬁之地麼?還是有什麼人在背後攛掇你?”
“沒……沒有!”趙頵慌忙應道,稍稍頓了下,似乎是下定了什麼決心,高太後見他突然抬起頭,望著自己,說道:“奏狀所言,全是兒臣自己的想法。”
高太後隻是遠遠地望著趙頵,沉默不語。
保慈宮的氣氛,瞬間變得緊張壓迫起來。
趙頵不安的微微扭動著身子。等了一陣,終於,高太後聽他開口嚅嚅道:“兒臣……兒臣……”
“我隻想聽實話。”高太後淡淡的說了一句。
“是。”趙頵連忙應道,他微微低下頭,不敢去看高太後——在這一刹那,他幾乎想把心裏的一切,向高太後和盤托出——但他終於還是忍住了。殿中坐著的,即是他的母親,但更是他的君主。有些話,無論如何,他都不敢對高太後說出來。
他心裏很想對高太後說,他來做這個出頭鳥,做一個公開支持封建的宗室,全是為了他的母親、他的二哥、他的皇嫂、還有那個貴為天子的侄子……他不想看到骨肉之間互相猜忌、防範到這種地步,更不想看到有朝一日,要弄到骨肉相殘的境界……
但這些話,即使湧到了嘴邊,他也不敢說出來。就算是死,他也沒有膽量說出來。
況且,捫心自問,他也並非全是這麼無私的,他亦是為了自己打算。他王府的翊善便很委婉的提醒過他,倘若有朝一日雍王有事,他曹王亦未必能獨善其身。天子的心思,是最捉摸不透的。為了他的切身利益考慮,封建南海,為一國之主,才是真正的“長策”。
這是於公於私皆有利的事。
然而即便如此,若非朝野輿論忽然紛紛支持封建,若非兩府宰執紛紛支持封建,若非那道省試策論公然的暗示……若非如此,趙頵依然是不敢出頭的。
他輾轉聽到一些宮裏的流言,說如今萬事俱備,隻欠宗室中有人出來公開支持封建,他這才鼓起勇氣,上了這一封奏狀——他這封奏狀,同時亦是向向太後與皇帝表明態度,他也知道向太後與小皇帝身邊的人,都是希望封建的。
盡管趙頵早有心理準備,預備著高太後可能會生氣——宮裏也有相熟的內侍暗中告訴過他,太皇太後舍不得兒子遠離膝下。但當這一切真的麵臨時,趙頵依舊無法逃避那種畏懼感與壓迫感。
那是生在帝王家,貴為親王的他,打自懂事起,就幾乎形影不離的一種壓迫與恐懼。那是一根無形的繩索,時時刻刻勒著他的脖子,告誡他這件事不能做,那件事不能去想……
對於自覺精擅醫術的趙頵來說,傳說中的瘴鬁,其實沒那麼可怕。在他心裏的深處,其實亦隱隱盼望著一種自由。他心裏,也並非沒有幻想過,成為一國之開國國王,盡情的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諸如此類的情景。
但是,此刻,無論是他心裏的哪一個理由,他都不敢對高太後說出來。
因為,他還在汴京。
“兒臣……兒臣以為……”趙頵使勁咽了一口口水,用他最後一絲勇氣說道:“兒臣以為堯舜之後,最善者為周,封建之製,於趙氏……”
“是麼?”高太後冷冷地打斷了他。這就是她想要保護的兒子!這就是帝王之家的骨肉親情!高太後不再去看趙頵,隻是冷淡的說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趙頵望著高太後,嘴唇微動,欲言又止,終還是垂下頭去,應道:“是。兒臣告退。”
高太後耳聽著趙頵出殿時腰間玉佩碰撞的聲音,望著她最小的兒子在她的視線越來越遠去,越來越模糊,忽然間感到一陣心灰意冷。自己這又是何苦?
你們都想封建?你們所有的人都想要封建是吧?
既然如此,那我就如你們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