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知一二十年間辦事,從未出過差錯,斷不至於晚節不保。”司馬光不緊不慢的說道,“廂軍的日常供應,由樞府另外安排,不包括在這五十萬貫之內;本相另外再從左右廂店宅務(宋代汴京官營房屋租賃機構。)的收入中,撥出十萬貫緡錢,助修奉山陵……”
六十萬貫銅錢——即使石越一向反對厚葬,但此時心裏也如同壓了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趙頊的山陵,也許將是宋太祖以後,最為簡陋的一座山陵,若想想趙頊一生的抱負,石越更覺抱愧於心。然而,形格勢禁,除非亂印交鈔,強征役夫,他亦無法可想。
如今形勢,不僅山陵要從儉,宋朝皇帝死後,慣例要賜給官員與軍隊的“遺物”也要省。宋仁宗死時,做禮儀使的司馬光獲賜的遺物便有五千貫銅錢,而現在,五品以上官員,都隻能賜給象征性的遺物。而其餘官員與軍隊之賞賜——如今看來,趙頊在遺詔中說明“諸軍賞給並取嗣君處分”,竟不是一句套話,趙頊當時肯定也想到過嗣君繼位後的窘境……
石越不覺黯然,又想起眼前的局勢,更覺心情沉重。
從目前他所掌握的情報來看,在汴京各種場合,已經開始流傳朝廷將允許提前用交鈔按官價交納兩稅的傳言……
但是,雖然相信石越決意堅持交鈔的百姓、商賈越來越多,但大部分商人依舊心存疑慮。十二日頒布的政策,實際上更是收效甚微。雲集於汴京的商人們,一隻眼睛盯著朝廷的賦稅收什麼,另一眼睛卻在盯著朝廷支出時,是使用交鈔還是金銀銅錢!商賈們不可能知道朝廷財政的底細,但他們中許多人,卻有著異乎尋常的嗅覺。
石越已經得到過曾布、蔡京、張商英、李敦敏等人不止一次的警告——官府在趙頊的喪事上越是節省,就越會打擊到商人們的信心。如果商人們真的認定國庫已經空空如也,那麼即使賦稅堅持收交鈔,也將變得毫無意義。因為人人都知道,那樣的話朝廷將不得不發行更多的交鈔,而從此陷入一個無止境的惡性循環。
如若商人們對國庫完全喪失信心,甚至會影響到石越發行“鹽債”的計劃。
國家也罷,個人也罷,都是一樣,越是窮,越是借不到錢。更何況,宋朝政府的信用,好得非常有限。
然而,盡管知道背後的風險,石越也無可奈何。即便趙頊的喪葬之事將是一個長達七個月的過程,但沒有錢便是沒有錢。別的事情可以瞞天過海,把表麵功夫做得漂亮一點,但是賞賜遺物這一樣,按例無法拖延,涉及麵又太廣,卻是無法打腫臉充胖子的。
另一方麵,石越也知道,到目前為止,宋朝為應付危機所做的事情還是太少,並且主要都集中在錢莊方麵——消極的下令限製取款額度,雖然讓許多錢莊得以苟延殘喘,卻也同樣加劇了信用危機;至於結算錢莊,它的確可以加強流通,但在目前的情形下,根本不是對症之藥,它著眼的是將來。
而更多的方案,卻一件件被拖著。錢莊兼並法被擱置;與錢莊總社的妥協,一直沒有具體的行動……至於針對交鈔、作坊、物價,更是全無反應,連石越都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自暴自棄了。幾乎每天都會聽到東南作坊破產的消息——當然,這不過是因為消息傳遞的延遲所致,此時已經過了年,破產的作坊數量會慢慢減少,而大量的作坊會暫時停工,等到六月西南季風刮起後,海商大舉回國,這些作坊若能夠順利的討到錢,拿到訂單後,就會慢慢恢複元氣。隻不過那時候壓力就會轉到海商身上,“訂金”這物什還能不能存在,都將成為疑問!
但這些還隻是小事,作坊雇用的工人,有相當一部分是無地的農民,東南許多地方本就地少人多,這半年之內,這些人若沒辦法養活自己,益州的暴亂,就保不定會在東南出現……
必須要做點什麼!
石越一把推開案頭的文牘,站起身來,吩咐道:“備馬!”
侍中王安石賜第。
“伏以生而不有,為而不恃,淡然無極,而不可強名者,天也……”王防恭敬的雙手捧著一疊寫滿字的紙,站在王安石麵前,朗聲誦讀著,“……天下之治,必以三王五帝為法,若秦漢以下,局促狹隘……”
王安石穿著喪服,坐一把交椅上,微合雙眼,認真的聽著王防讀出來的每一個字。這數千字的文章,非同小可,乃是大行皇帝趙頊的“諡議”。在這數千字裏,要說明趙頊一生的功過,議定諡號、廟號,並且說明理由。大宋朝皇帝的諡議,一般都是由翰林學士撰寫,然後交由兩府宰臣議定,最後再南郊向上天請諡,通過這樣的形式,表明皇帝的諡號、廟號,乃是由上天賜予。對於皇帝的諡議,表麵上看來,絕大多數都是歌功頌德,議定的諡號、廟號,也大都是美諡。但是,它絕對不象表麵上的那樣毫無意義,在諡議中,往往充斥著“春秋筆法”,而在熙寧十八年,就更顯得敏感——如何評價趙頊的功過,可能就暗示了高太後垂簾期間的政治態勢的走向。
如今新黨在朝堂中幾乎已經淪為第三勢力——趙頊死前的布局,令得朝中三大勢力都不可能一黨獨大,而其中勢力削弱尤其厲害的,就是新黨。今日之新黨,早已經不是王安石執政時的新黨,它早已經由一個主張推行王安石新法的士大夫集團,迅速的變異成一個因支持新法而獲得既得政治利益的官員派係。與王安石執政時全然不同的是,他們在政見上與舊黨、石黨的分歧日益淡化,反倒是充滿了個人的恩怨,個人政治利害的衝突……但是這個新黨依然有其立場鮮明的一麵——他們完全肯定趙頊在位十八年期間所施行的政策,將趙頊視為大宋朝建國以來最偉大的皇帝,反對因循守舊,主張繼續變法,充實國庫,開疆拓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