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夏國立國以來,累曆危難,然而形勢之壞,無過今日者。強敵日迫,有亡國之憂,而主上困於權臣奸黨,諸侯各懷私心。梁乙埋固然是奸臣,仁多澣之心機亦不可測。李清已死,餘者惟一禹藏花麻,雖然忠於主君,但苦於勢單力孤,才具不足,獨木難支。以兒之見,其降宋指日可待。國事到了這個地步,這西平府之得失,真是不足論。守不住西平府,大夏固然要亡;縱然守得住西平府,左右也是個‘亡’字。這數千裏江山,幾百年基業,無非是歸趙家,還是歸梁氏亦或者是仁多家之區別。”耶寅一字一句說來,真是痛心疾首,憤懣難已。“況且今日戰局,這西平府眼見是守不住了。為夏國計,為家族計,為主上計,為父親計,都不能不早做打算!兒子有一愚計,不如利用這一張血書,以奉詔為名,效薑維降晉之計。父親可與宋軍相約,隻須宋人許諾不廢主上、保全父親兵權,便即獻城出降。宋軍於堅城之下,損失慘重,見父親願降,兵不厭詐,自然無有不允。他們見此血書,又知我窮困,定然也不會懷疑。諸將本不自安,既見此書,以父親威名夙著,亦可從容鎮撫。父親撫此數萬甲士,請為前鋒自效,以迎立主上複位之名,北上興慶,諸州敢不響應?梁氏土崩瓦解可立待。然後父親隻需善撫其忠義之士,擁兵觀望。若宋朝守信,存我社稷,則父親麾下控弦數萬,足以製衡仁多,不致於使主上無依。若宋朝失信,父親可陽為效順,宋軍決不能久駐,待宋人撤兵,父親擇機而動,或奉主上過賀蘭山,或另立新君,與宋朝周旋。仁多澣梟雄,實力未損,豈有不見獵心喜者?如此合縱連橫,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耶寅說完,抬頭望著葉悖麻,靜靜地等待著葉悖麻的答複。他當然知道他的計劃其實也是有巨大的風險的,很可能偷雞不成蝕把米,白白獻出靈州城又被宋人給算計了。但在耶寅看來,這依然是最好的選擇。這樣做,是替秉常保存了一支真正信得過的軍隊,為夏國的複興留下了根本。並且,以兵法來說,也是最好的辦法。避開鋒芒正盛的宋軍,暫時表示投順,等待其虛弱的時候再動手,總好過拿著有限的部隊,與宋軍進行無意義的消耗。在靈州城拚掉再多的宋軍又如何?這對宋朝造成的損害遠遠比不上對西夏造成的損害,畢竟,比消耗,夏國永遠比不過宋朝。除此以外,他的計劃還能保存一直與他暗中有聯係的仁多澣的實力。雖然耶寅覺得仁多澣不可信任,但是仁多澣畢竟是夏人。既然仁多澣在暗中設法想要利用耶寅這樣的“帝黨”,那麼就證明此人還有野心。一個更有實力的仁多澣,將來一定會更多的牽製宋人。
而且,耶寅還有另外一層不曾說出來的打算。他曾經仔細讀過石學七書當中的《地理初步》,對於地理的概念,耶寅所了解的,是其餘的普通西夏人所無法想象的。在西夏,既便是葉悖麻這樣的名將,既便是對於所謂“西域”地區的了解,都是模模糊糊,一知半解的。但耶寅卻知道,隻要能夠保存下來一些力量,如果能夠統一西域地區,以西域為基地,不僅僅完全可以中興大夏,實現他的政治理想,而且還有機會來恢複“故土”。所以,在耶寅的心中,當黨項人可笑的固守著興慶府、西平府這所謂的“塞上江南”之時,實際上是已經徹底喪失了先祖的開拓精神。盡管耶寅篤信漢學,但是他身上依然流淌著黨項人的血。他相信一件事:族人與戰士才是夏國真正的根本,國土雖然珍貴,但隻要根本還在,丟掉了,是可以再搶回來的。
不過,這些想法,耶寅不認為說出來會有什麼幫助。如葉悖麻這樣的西夏人,其實對於西域的曆史與現實都所知有限,他們既意識不到西域的價值,也不會有什麼興趣。
西平府府衙內的燈燭明暗不定,映照在葉悖麻黝黑的臉上,顯得更加深沉難測。葉悖麻右手輕輕摩挲著佩刀的刀柄,思忖著耶寅所說的話,也猜測著自己這個兒子真正的身份。
靈州城內城外不同的人都在各自緊張的謀劃著。這座西北的軍事重鎮卻隻能無奈地躺在夜色的懷抱中,任由夜晚的秋風,輕輕地撫平著白日戰爭所帶來的創傷。在靈州城頭連夜修補攻守戰具的工匠役夫們,不時地發出一些聲響來;巡夜的士兵打著火把走來走去,無精打采的臉上,看不到一絲希望。
守不住,打不過,不能跑。盡管仗隻打了一天,但是這樣的境地,卻讓最勇敢的西夏戰士都感到一種無以名狀的絕望。
守在最前線的人,對於戰爭的勝負其實是最敏感的。現在,這些身經百戰的戰士惟一的希望,便是這個夜晚長一點,再長一點。
然而漫漫長夜,終會天明。
宋軍大營中。種諤鼾聲如雷。
第二天清晨。
種誼、劉昌祚等一幹宋軍將領在種諤帥帳之外叉手靜候,一個個麵露尷尬。中軍官早已傳下帥令,除非西夏人出城或者有聖旨到達,發生天大的事情,也不能吵他睡覺。眾多將領一大早趕來點卯,此時既不敢違他軍令,又不知種諤何時醒來議事,誰也不敢離帳回營,隻得在帳外等候,勉強忍受著種諤那如雷鳴一般的鼾聲。
眾將雖然明知道種諤如此做作,無非是要進一步穩定軍心,顯示宋軍已然勝券在握。但對於一向性情顯得急躁的種諤在這種情況下居然真的睡得著,並且還能睡得如此之香甜,心裏都是十分佩服。說來奇怪,在帳外聽著種諤的鼾聲,盡管一開始覺得做作甚至是不耐煩,但是久而久之,漸漸地連這些將領們,也開始相信種諤對於如何攻取靈州城,一定已經早有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