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受西方的影響,我們在解析詩歌的表現手法時,常常把修辭方法等同於表現手法,這就容易把詩當文來理解了。那麼,與從詩中歸納出修辭方法不矛盾嗎?不矛盾!從詩中歸納修辭學意義的修辭方法是從高於語法轉化為有語法,它需要準確、明了、平麵地界定,從已知到達未知是線性的;而修辭方法作為表現手法時,是從有語法轉化為高於語法,除線性認知外,我們可以通過散發性的感受看到一些詩化的過程或呈現動態、立體的東西。比如“白發三千丈”,修辭方法讓人感到白發長得超乎尋常,而表現手法還可能讓人看到白發滿天空飄飛,因此,僅僅有憂愁漫長的感受是不夠的;再如“人麵桃花相映紅”,修辭方法讓人感到人與桃花一樣嬌美,而表現手法還可能讓人看到欣賞者的喜悅,或者意識到春光背後歲月的流逝等等。這裏還要舉一個例子:當讀到馮至詩《蛇》“它把你的夢境銜了來,/像一隻緋紅的花朵。”一句時,我們可以看到一張沉醉在美夢中的緋紅的臉龐,並感受到美夢中那一顆怦怦跳動的相思之心。我們知道那是“我”通過這種臆想來排解心中的寂寞。而黃維樑先生在指出《蛇》的不足時說到:“它把你的夢境銜了來”一句,若把“夢境”改為“心”,會好得多。詩中的我,要的是情人的心。銜來夢境,有什麼用處?還有,心才像“緋紅的花朵”,夢境卻不似。為什麼我與黃維樑先生會有這樣不同的理解?其根源在於,我以表現手法來感受,而他用修辭方法去解讀。實際上,用黃維樑先生從新聞學移植過來的讀詩六何法解讀漢語詩歌,是有很大局限性的。當然,黃維樑先生關於“舊詩與新詩的關係,是母與子的、源與流的關係”、“自由體要自覺地尊重亙古以來詩歌藝術的規律”等觀點是值得肯定的。其實,《蛇》中的夢境還可以在高於語法上進一步去想象感受,漢語新詩的意境也是可以用這樣的手法來營造的。
用有語法高於語法來觀照,還可以發現我們用字造句與煉字煉句不分。這裏就煉字來說。古時煉字稱為煉詩眼,這是一種比較窄的理解。寫詩肯定要選擇語詞,要求用字用詞準確(準確性更多的屬於意義內涵),這是有語法,與文法沒有什麼區別,但詩還有高於語法的部分,就是追求詩的語詞達到恰當、貼切(恰切性更多的屬於情感內涵),煉字就屬於這方麵,這種理解較煉詩眼寬,能看得清楚。為什麼有這樣的追求呢?因為語詞是用來營構意象、營造意境的,恰切性比準確性更契合意象、意境的特征,這也就是為什麼不準確但恰切的語詞在詩中反而是好語詞的原因。如“春風又綠江南岸”中綠是不準確的,但很恰切,直接激活了意象;“一道殘陽鋪水中”,有人說用鋪比照更準確,其實說反了,用照準確,但用鋪比照恰切。“潮平兩岸失”中失也不準確,但恰切。大多情況下好詩中語詞的準確性與恰切性是可以統一的,比如“采菊東蘺下,悠然見南山”中見既準確又恰切,因為它通過環境的空明表達了人物的心地空明,這是從有語法進而達到高於語法。有的人認為用見是因為它沒有望主動,有人甚至認為用望不是東張西望的成了旅遊嗎?或者邊采菊邊張望哪來的悠然?這些都僅從語法層麵上來解讀,讀者跳不出語法的框框。如果我說采菊就是飲酒,東蘺下就是草廬前,而明亮舒展的額頭就是南山,大概就不會有人再拿望來推敲了。這裏正好再說賈島的推敲,其實不是推沒有聲音,推也是有聲音的,隻是敲的聲音更直接更響亮罷了,賈島反複做推敲的動作,不過是要找到準確與恰切的契合點,如果真的要韓愈點撥了才明白過來,那賈島還真夠笨的。現代漢語詩歌用比較精確的現代漢語來寫,更應該重視語詞的錘煉、句子的錘煉,虛詞的錘煉尤其不能忽視。虛詞一般不表示實義,但卻是表示準確性的詞類。如此,虛詞在詩中的錘煉就有了重要的意義,一方麵需要準確時必須準確;另一方麵,而且是更重要的一方麵,就是用虛詞也要貼切、恰當。本人拙作《大年初四》中虛詞“都”、“也”的用法可以說明這樣的情況(這裏先把虛實詞不同劃分的問題放過一邊)。“羊都是這副模樣”這一句要解決的不是有無的性質問題,而是程度範圍的問題。所有的羊都是“弱小和卑微佩上了力量的刀槍”這副模樣嗎?事實上未必是這樣,隻能有大多數是這樣的概念,但用“大多數”準確是準確,卻相對表現了“少數”的情況,不符合這首詩的氣氛或情態,而用表示總括的“都”就不存在這樣的問題。這裏不僅解決了恰切的問題,也解決了準確的問題。同樣表示範圍總括的“全”、“淨”是可以替換“都”的,但“全”不能完全任指,“淨”則強調單一性,而這裏不需要強調單一性問題。“都”則不同,它是完全任指的,用在這裏表現這種大氣氛很恰切。“狼出門今天也得羊扮相,得餓一天”要解決的不是程度問題,而是有無的性質問題,因此,這裏不用“都”而用“也”,“也”有表示類同的意義,貼切地表現了“羊扮相”與“羊模樣”的類比情態。“羊集體把紅火披上身時天地也紅了/豐盛的草也火了”中“也”也是有類同的意義,解決的也是有無的性質問題。“紅火”主要表現的是一種氣氛或情態,色彩是次要的,因此,如果用表示程度範圍總括的“都”,在這裏就不恰切了。“都”、“全”、“淨”在這樣的句子裏,實際已有形容詞的性質,但若從形容詞角度來分析就很難把握上述差異。而從另一個角度說,煉實詞是非甲即乙的,煉虛詞不但非甲即乙,還可能非甲非乙的,也即可加可減,因為虛詞的錘煉既有追求準確性或恰切性的一麵,又有追求外在音樂性的一麵。因此,煉好虛詞是漢語新詩的真工夫,不僅是去除語言理性雜質和摒棄散文化的一種策略,而且更是詩人不可不修煉的重要的創作技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