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寶始終記得他第一次把拳頭揮向母親的情景,他記得他的拳頭揮得很高,他本來是想表示自己的憤怒的,因為母親離他太近,也因為他的憤怒全是來自母親,所以他的拳頭就落在了母親的身上。當他聽到那第一聲“啪嚓”的聲音時,自己也很震驚,也有些遲疑了,他的第二拳就揚在半空中遲遲沒有落下。後來他聽見母親驚訝和極其痛苦的叫聲,母親的眼睛睜得很大,形成了兩個菱形,那目光仿佛不認識他似的。金寶認為他後來之所以讓拳頭雨點般地落在母親身上就是因為母親當時的目光。母親當時的目光讓他的心劇烈地顫抖起來,讓他不敢與母親對視,讓他想後退想崩潰,甚至想逃離,於是他閉上了眼睛,沒命地揮動起拳頭,其實他隻是想粉碎他麵前的一切,隻是想發泄自己的情緒。
應該說那第一次對金寶來說也是極其痛苦的,也是讓他終生難以忘懷的。金寶有一萬個理由證明自己當時是被逼入死角,是沒有退路。金寶一開始的仇恨並不是針對母親的,他隻是不願意接受他遇見的那個場麵,不願意接受母親那女神一樣的形象在他心目中突然間土崩瓦解。金寶所有的仇視都是針對韓叔的,那次抹韓叔脖子失敗後,金寶就牢記了一句老話,叫“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金寶認為十年後他會長得比韓叔更高,比韓叔更壯,到那時他再去報韓叔的欺母之仇。這種想法讓他平靜了許多,他甚至可以平靜地站在院子裏看老槐樹,可以在老巷的青石板路上扯那無窮無盡的藤蔓,可以從容地和自己的母親慪氣。金寶記得那個時候他所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和母親過不去。譬如那天金寶蹲在地上用小刀在一塊紅磚頭上刻下“不要臉”三個字,把字刻好後,他又在字的旁邊刻了個小人,那人和韓叔一樣長了個很大的鼻子。金寶覺得還不過癮,又特意在小人的旁邊刻上“韓XX,去死!”幾個字。他把那些都完成後,就看見母親推著自行車走過來。母親是剛下班的樣子,有些疲憊,一雙大眼睛很空洞。母親的自行車推到他跟前時,他就把手中的磚翻開,把他刻在磚上的那些字畫明明白白地亮了出來。他當時是低著頭的,所以他沒有抬頭看母親,目光隻盯在母親的黑色布鞋上。
母親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好一會兒母親才說:“回家吧,今天媽給你做好吃的,羊肉餡的包子。”
金寶頭也不抬。
母親問:“你這是幹什麼呢?”
金寶說:“你別管。”
母親強笑著說:“喲,供你吃供你喝的,還供出脾氣來了,蠻大的。”
金寶說:“我今天不想吃羊肉,我要吃豬肉。”
母親說:“你昨天不是說要吃羊肉包子嗎?”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你做不做吧?”
母親猶豫了片刻,又折身回市場去了。
金寶斜著眼睛看母親的背影,看了好久,直到母親的背影在老巷出口的石牌坊下消失,他才往地麵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液,說:“啊呸!”
其實這還沒完,金寶又跟過去,一直跟到石牌坊的下麵,他手扶著石牌坊的立柱,去看母親難受的樣子。他果然看見了,母親的背影一顫一顫的,肩膀也一聳一聳的,他知道這是母親在哭泣。金寶的心裏就有了一種痛快無比的感覺,金寶希望這樣能懲罰母親,能讓母親知道自己的厲害。有一次母親幾乎是在哀求金寶,她說:“金寶,我已經向你保證了,你難道還不相信嗎?”
金寶說:“保證啥?”
“我絕不再和你韓叔來往了,要是我再和他來往出門就讓車給軋死!”
“軋死他!”
“……”
“你不願意嗎?”
“其實你韓叔是個好人,他可沒少幫我們,政府補給他的錢,他自己用得不多,大半都花在你爸身上,要不是他你爸的命早就沒了,你爸那病花錢厲害。”
“那也不行。”
“寶兒,他不是欺負,真的不是欺負,要怨你就怨媽吧。”
“不。”
“寶兒……”
“就怨他!”
“寶兒……”
“你要是不願意也行,那我就……”
“那……願——意——吧——”
應該說得到母親肯定的回答後金寶心裏還是高興的,有一種極其暢快的感覺。他想母親還是他的,他在母親心中最重要,誰也爭不過。他看見滿天的槐花都在飛揚,飛得他眼花繚亂,他喜歡這個時候的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