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寶對爹的徹底失望是在他十歲那年。那天早上金寶爹對金寶說:“寶兒,今兒跟你爹釣魚去,釣他媽幾條大魚回來咱也改善改善生活。”母親也跟著說:“就跟著你爹去吧。”金寶比較聽母親的話,正好又看見韓叔也掂著魚杆站在院子的瓦藍色晨曦裏,並且用他瓦藍色的下巴朝金寶示意,金寶就點了頭。金寶當時是很喜歡韓叔的,總覺得韓叔身上有某種氣息和母親很相似。韓叔個子比較高大,鼻子也比較高大,臉雖然黑點,但一臉的和善,每次見了金寶都要露出雪白的牙齒笑嘻嘻地抱著金寶跑幾圈。
金寶清楚地記得他們到郊外的水庫邊時,太陽還沒升高。天邊的朝霞也沒有完全退去,爹問韓叔:“這個地方可有魚?”
韓叔說:“球,這個地方都是白花花的水,藏不住魚,得找個有水草的地方,魚是要做窩的。”於是韓叔就在前麵走著,爹和金寶就走在韓叔的後麵。
爹又問:“這魚能看見我們嗎?”
韓叔說:“你問魚去。”
爹還想再問什麼,韓叔就說:“別問了,你當心腳下吧,看好了,踏著我的腳印走,別陷到水裏去,這個地方的水沒深淺。”韓叔說這話的時候還專門看了看金寶,說:“寶兒,你更要留心啊!”
大概爹並不服氣韓叔的話,他很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說:“你充什麼大頭蒜啊,你——”爹的第二句話還沒說出就“啊”了一聲,並且不得不甩著手使身體保持平衡。爹的手比較長,三下兩下就把緊跟在後麵的金寶撞得東倒西歪。金寶本來也可以像爹一樣把手伸出來搖晃幾下保持平衡,可他沒伸,他的手裏拎著一個剛在岸邊撿到的魚簍,他舍不得丟掉這個魚簍,他覺得釣魚就得要有魚簍,像爹和韓叔那樣在腰裏別個編織袋很不專業。就這樣他拎著魚簍搖搖晃晃地把腳伸到另一個地方,於是他的身子就隨著腳下的黃泥一起做了一個滑行運動,迅速滑進水裏。金寶記得他身子入水的那一刻,濺起了很高很高的水花。那白色的水花一直飛向天空,在他的頭頂上蕩起一片白霧似的東西,他就在那片白霧中沉淪下去了。後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又上的岸。當渾身濕淋淋的金寶站在岸上時,他看見爹正在解褲子,而且他的衣服也已經甩在另一邊的水裏。他也看見同樣濕淋淋的韓叔皺著眉頭對爹說:“別脫了,別脫了,孩子已經救上來了。”
於是爹就不再解褲腰帶了,走上前看著金寶說:“有驚無險,有驚無險,嚇死我了!寶兒要是有個好歹,他媽還不把我給撕吃了!”
韓叔說:“叫你留心點,留心點,你看你幹的啥事。”
爹笑著對韓叔說:“真是多虧你了,麻煩你再把我的襯衣也給撈上來吧。”
韓叔看看爹漂在水裏的那件白色的襯衣,搖著頭說:“你饒了我吧,盡是水草,再會水的人也不敢下去。剛才要不是救人,你就是打死我也不下去。”
爹隻好仰天長歎道:“唉,那可是件的確涼襯衣啊!”那個時候很流行的確涼布料的衣服,金寶知道爹是很看重那件襯衣的,是辦大事的時候才穿的。
韓叔說:“誰要你亂扔的,你以為龍王爺還等你脫衣服啊?等你把衣服都扔完了,孩子也就找不到了。唉,不是我說你,你們西頭的人哪,就是提不起來……”
爹回家後很輕巧地對母親說:“襯衣被我忘在水邊了。”說完就病歪歪地走到一邊去了,他走路的樣子有點類似螃蟹,有點橫行的意味。
金寶最不愛看爹的這副樣子,在金寶童年的記憶中爹那個病歪歪的樣子像是一個幽靈,總是影影綽綽地走在他家的院落裏,走在老槐樹下,走在老巷的青石板上。走得恍恍惚惚,走得若即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