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1 / 2)

梅嫣在晚上十點二十又給表妹打了電話。她想十點是表妹回家的時候,人家回到家還要喘口氣,喝口水或者換換衣服、鞋子什麼的。她不可操之過急,讓人家心裏不舒服;但也不可以太晚,太晚了表妹就該休息了,即便是表妹不休息,表妹的老公、孩子也要休息,影響人家休息人家會高興嗎?梅嫣就坐在椅子上看著牆上的掛鍾走到十點二十才撥電話。

保姆顯然已經把梅嫣打電話的事告訴給表妹了,表妹第一句就問:“是表姐吧?”聲音還算親切。這讓梅嫣產生了一種很溫暖的感覺,並且感到一絲鼓舞,她回頭朝靠在沙發上看電視的老公瞅了一眼,歡快地對著話筒說:“是的,是的,梅然,我們好久沒聯係了。你,還好吧,家裏都好吧。”

表妹在電話裏連說了幾個好字。她的聲音居然還像當年那樣清脆,甚至還像當年那樣嬌滴滴的,不像在槐花巷裏住過的人,沒有一點鼻音。這讓梅嫣心裏一顫,心想這哪像四十多的人,難道歲月在有錢人那裏也顯得蒼白無力嗎?梅嫣酸酸地說:“梅然啊,你的聲音可一點沒變……”

梅嫣聽見表妹在那邊開心地笑了,就覺得自己說話特別合適,特別得體,也跟著笑,聲音也愈發甜,讓靠在沙發上的老公斜斜地瞥了她一眼。

在梅嫣心中,這個表妹確實是個貴人,高不可攀的貴人。小時候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小時候她們住在一條巷子裏,就是她現在住的槐花巷,以滿巷子的老槐樹著稱。槐花巷是這個城市最古老的一條巷子,巷子出口處有一個大牌坊,牌坊上麵有三個隱約的大字——槐花巷。表妹家住在巷子的東頭,解放前這個巷子的東頭住的大都是開錢莊,開糧鋪洋行的,是從前的大院落,白牆黑瓦,騎馬牆聳在高高的房簷下。這些大院落幾進幾出,後麵往往還藏著小閣樓,一派大戶人家的氣勢。解放後這些大院被分割成許多戶人家。而梅嫣家住在巷子的西頭,當年這裏住的多是引車賣漿者流,小戶人家,沒什麼氣派,單門獨戶的小院,房簷也低矮許多。她們兩家離得不是很遠,一條石板路連著,姐妹倆年齡相差不大,長得也都是又白又胖,名字也十分相近。以致一些眼力不濟的老人見了表妹就招手說:“梅嫣丫頭,吃過了嗎?”見了梅嫣也遠遠地喊道:“梅然姑娘,上學去?”搞得梅嫣有些無所適從,她問別人她和表妹的名字咋就這麼接近,有人就指著一個正從巷子的青石板上走過,氣宇軒昂、目不斜視的男人說:“這個,這個……汪老師……你倆的名字都是他取的,你問他去吧。讀書人肯定是有講究的……”汪老師是個古怪人,從不和人多交往,每天除了去附近學校教書,就是在家裏擺弄一些奇形怪狀的石頭,人冷得也跟石頭一樣,巷子裏的人背後叫他汪石頭。梅嫣那時年齡小,哪裏敢去問這樣一個人啊,隻是偷偷地朝那個男人的背影撇了一下嘴。

汪老師和表妹是一個姓,梅嫣的父親曾經推測汪老師可能和表妹家祖上有著某種關聯,所以他對梅嫣的名字不是很滿意。他曾經當著梅嫣的麵對梅嫣的母親說這是很不公平的事,他們李姓人家的名字怎麼可以讓汪姓的人來取呢!梅嫣的母親就搶白他說:“讓你爹去取吧,看你爹能取個什麼樣的名字?就叫她李大妞,或者李大芬吧,你爹取名字也就這個水平。嘻,這種事情你也計較,無聊。”事情的關鍵不是在於計較不計較,也不在於汪老師姓什麼,而在於汪老師和表妹家一樣都是巷子東頭的老戶,而且是文化人,能取出這樣不俗氣的名字。所以他就有了給別人起名字的資格,他肯定也不在乎梅嫣父親的計較,他甚至根本就不知道有過這種計較,依然是日複一日,氣宇軒昂、目不斜視地從巷子裏走過。

一九四九年新中國成立,後巷子裏的人都平等了。梅嫣的老爺就把大女兒嫁到巷子西頭,小女兒嫁到了巷子東頭,一對親姐妹就這樣一東一西了。那時候雖說東頭的人不再趾高氣昂,可骨子裏對西頭的人總還是有些瞧不起。表妹父母的穿戴也依然講究,幹幹淨淨,一絲不苟。他們經常牽著穿著紅格子裙白襪子的表妹從巷子青石板路麵走過。表妹那樣的穿戴在那個時候是很顯眼的,燒包得不得了,那情景著實讓梅嫣眼饞。他們從梅嫣家門口走過時,小姨就丟開丈夫的胳膊,朝院子探一下頭,喊一聲大姐。表妹身上的香水味也就跟著飄進梅嫣家的院子。梅嫣很羨慕表妹身上的香水味,她也想要。梅嫣的父親就嗬斥道:“要那玩意幹啥,不當吃不當穿!”梅嫣的母親就在一邊說:“你說什麼呢?都是親戚。”

梅嫣當然並不明白父母的話是什麼意思,她常常站在這邊的葡萄架下看那邊的表妹,是那種有些遮掩地偷看。她家的小獨院裏有一架葡萄藤,夏天的時候那青青的藤蔓就從院落裏伸出來,伸得很長,往往就伸過青石板的小路,攀緣到對麵的白牆黑瓦上,像涼棚一樣橫在小巷當中。多數情況下梅嫣就站在涼棚一樣的藤蔓下看表妹,眼睛大大的,黑黑的,閃著光。表妹也看梅嫣,她看得比較大膽,比較直率,而且還要朝梅嫣擠眼,有些俏皮,也有些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