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蘭不得不承認姥姥雖說眼花耳背了,可她內心的感覺依然很敏銳,敏銳到她和江華的每次幽會都會被姥姥覺察到。每次美蘭回到家裏,姥姥都顯示出一種和平時不一樣的神情。姥姥不直接說,她躺在大躺椅裏用一種冷冷的目光久久地注視著美蘭,讓美蘭的脊背發寒。美蘭有時候會忍不住說:“看什麼看?為啥這樣看我?”
姥姥就說:“我哪裏是在看你呀,我是在看我自己。”
“看你自己?”
“看我自己年輕那會兒,看我自己不知羞恥那會兒。”“你……想這些幹嗎?”
“人老了,要死了,想的事就多了……”
“淨胡說!”
“胡說什麼?我知道我是要死了,很快,很快的,就死在你這個死妮子手裏。”
美蘭很不高興地說:“姥姥!”
姥姥就把她幹瘦的手搖搖晃晃地抬起來,先豎起的是一個拳頭,然後緩慢地把拳頭鬆開,從食指開始她一個一個地把手指頭豎起來,一共是豎起了四個指頭。她就把那豎著四個指頭的手高高舉起,像是舉著一麵旗子。微風吹過來的時候,姥姥的手就會隨風飄舞,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一開始美蘭還不知道姥姥這是什麼意思,隻是為姥姥那隨風飄舞的手感到驚訝;後來她才明白這是她和江華見麵的次數,一共是四次,她有些不寒而栗了。
“什麼意思?”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啊!人家不比我看得還清啊……你沒見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眼睛……天眼……天眼……”
美蘭不願意聽姥姥裝神弄鬼,她把身子倚到了門框的外麵。
姥姥繼續鼓動著她那幹癟的嘴,像在咀嚼著什麼,嘟嘟囔囔地說:“瞧著吧,瞧著吧,遲早有人要把這門框砍掉的,砍掉,砍得七零八落,看你還倚什麼……”說這話的時候姥姥稀疏的白發也在隨風舞動,露出了她光亮的頭皮。美蘭發現姥姥已經開始脫發了,她身下的躺椅上已經橫七豎八地陳列了許多銀光閃閃的頭發絲,像鳥巢一樣。
美蘭說:“你瞎琢磨啥呀,難道我就不能出門了?一出門你就疑神疑鬼的。”
姥姥把目光從美蘭的身上移開,又開始一動不動地望著藍天,顯得很呆滯。
美蘭說:“你就好好地養你的神吧,別想那麼多了,別越老越怪了。”
姥姥幹癟的嘴又動了,像個預言家似的,自言自語道:“槐花巷裏的大紅門就沒有超過二百年的,當年狀元郎的門也一樣……你們就砍吧,你們就砍吧……砍了清淨,砍了清淨……”
美蘭當時對姥姥的話想了又想,品了又品,到底沒明白姥姥的意思。她一賭氣就一屁股坐在了門前的台階上,赤裸著的長腿就從黑裙子裏伸出來,斜斜地撩在一邊。美蘭的腿本來就又白又嫩,陽光照上去,她那白嫩的大腿就更顯得格外耀眼,格外醒目,格外讓那些門外打牌的男人受不了,很多眼角的餘光都射向這邊。姥姥急忙把眼睛合上,一遍遍地嘟囔著那三個字:“造孽呀,造孽呀,造孽呀……”
美蘭一點也沒料想到後來發生的事居然就驗證了姥姥的話。
那天美蘭沒有一丁點的思想準備,她隻是感覺自己的右眼皮似乎跳動了幾下。因為又是好些日子沒有見到江華,甚至沒有一丁點關於江華的信息。那天她就特意又起了個早床等江華從自己的門前走過,她隻想問個究竟,想知道江華是不是遇到什麼事了。梳洗完畢後她就像往常一樣把沉沉的大紅門吱的一聲拉開。拉開紅門的時候她甚至還注意到了一個她平常不太留意的細節,她看見門板的鐵環上的鍍金少了一塊,有小指甲蓋那麼大的一塊,鐵鏽就在那個地方顯示出來了。清晨的陽光照在鍍了金的鐵環上,讓那塊鏽跡特別顯眼。這鐵環是美蘭從外麵回來後才換的,她嫌以前的鐵環太舊,太沒有色彩。看到剛換沒多少日子的鐵環又鏽了,美蘭就想如今的東西假的太多。就在美蘭想這些的時候,她就聽見巷子裏響起了嘈雜的腳步聲,那聲音把青石板的路麵踏得很響,並且由遠而近地向她家響過來。美蘭在這個時候依然沒有想到這個聲音會和自己有什麼關係,她還是像往常一樣,很坦然地倚在門框上,把一顆又白又肥的南瓜子丟進嘴裏。美蘭是準備用舌頭尖去卷動那個瓜子的,並且想把瓜子殼吐成一個比較大的拋物線。就在這時那些人一下子就站在了她的麵前。最前麵的人美蘭認識,是江華的老婆,一個留著短發很壯實的婦女。她已經把袖子卷到了手臂的中間,一副準備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樣子。美蘭馬上就意識到了什麼,趕緊把瓜子吐出來。這次她吐瓜子的動作就不那麼優雅了,瓜子落地的弧線也不那麼優美了,那瓜子是直直地衝地麵去的,並且一落地就死死地貼在地麵上一動不動。美蘭是想問一聲“怎麼回事”的,可她沒來得及把話說出來,隻是剛把嘴唇啟動,像一條準備呼吸的魚一樣。那個女人就把自己肥厚的巴掌摑在了美蘭的臉上。那巴掌很重很重,以致讓美蘭的臉不得不歪向一邊,腦袋也磕在了門框上。美蘭腦袋磕門框的聲音和巴掌聲彙合在一起,發出了很嘹亮的聲音。那聲音把整個巷子都驚動了,讓美蘭感到震耳欲聾。美蘭肯定是準備後退的,她的一個腳後跟已經離開了地麵,這個時候許多隻手同時跟上來了。那些手幾乎是同時落在美蘭身上的,推搡著她的肩,推搡著她的奶子,推搡著她的肚子,讓美蘭不由自主地加大了後退的力度。於是美蘭就像一個做後滾翻的體操運動員一樣,臉仰得很高很高,身子幾乎是在騰空時就仰了過去,然後重重地落在地上。水泥的地麵上也揚起淡淡的灰塵。落在地上的美蘭馬上就感到鼻子被灰塵窒息了,腦子裏也是一片空白。她來不及想什麼,也來不及做什麼;她也沒辦法去想什麼去做什麼,隻是看見無數的鞋跟在她身上起起落落,有高跟的,有平跟的,有帶著鐵掌的,有不帶鐵掌的,急促得如同狂風中的驟雨。當時美蘭很想哀求他們說:“別打了好嗎?別打了好嗎?……”可美蘭無法開口,那些鞋跟有時就落在她的嘴上。應該說美蘭也想過破口大罵的,一樣也被那些鞋跟擋了回去。最後美蘭幹脆就什麼都不做了,隻是呆呆地看著那些鞋跟,看它們的花樣,看它們的起落,看它們在她頭頂上的天空中上上下下地舞動,她隱約感到那些人都變得高大威猛起來,而自己卻漸漸變得委瑣,要比她們的鞋跟還委瑣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