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2 / 2)

待江華父母的腳步聲在院外子麵的青石板上消失後,美蘭就看見姥姥仍然是一動不動。美蘭擔心地說:“姥姥!”

姥姥朝美蘭擺了擺手,那意思是說沒事,然後就笑著問美蘭:“妮子,中午想吃點啥?”

美蘭說:“槐花包子,我來做。”

“好的,多放點鹽,姥姥今天想吃點鹹的,這些日子盡扯淡了。”

美蘭就笑了,也是勉強地笑。

姥姥笑過後,就跟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摸了摸滿頭的白發,淡淡地說:“美蘭啊,姥姥有些累,你把屋裏的大躺椅搬出來,讓姥姥躺躺。”

“回屋躺吧,外麵涼。”

“姥姥就要躺在外麵……躺在外麵好看人……也好讓人看,咱家的女人好現眼,咱家的女人從來就不怕現眼,姥姥打小還就愛在門口待。”

美蘭就把大躺椅從屋裏搬出來,並且放在院子中間的老槐樹下麵。美蘭記得那個時候槐花開得正好,成串成串的雪白的槐花都在姥姥的頭頂上晃悠,那還不是串紅開花的季節,所以姥姥身邊沒有紅色的花朵,隻有這如雪的槐花。美蘭的姥姥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有了在院子裏躺的習慣,她能一躺就是一整天,她能躺在那裏一動不動,仿佛是在堅守著某個陣地。

美蘭記得後來江華很偶然地來過幾次,他站在美蘭家的門口,表現出想串串門或者解釋解釋什麼的樣子,麵孔有些恍惚有些讓人捉摸不透。每次他出現在門口時,姥姥就像驚了魂一樣突然從躺椅上坐起,一言不發地望著門外,望著江華,眼睛瞪得很大,那眼裏流露出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神情。江華隻好喊一聲“姥姥好”就退了回去。

美蘭在街上也見過江華,有好幾次江華都想和美蘭說點什麼,美蘭也都躲開了。有一次江華甚至攔住了美蘭,他說:“美蘭,你聽我說……”美蘭柳眉倒豎,一雙眼睛瞪得溜圓,讓江華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從此姥姥再沒在美蘭麵前提過江華一個字,好像那一切都沒發生過似的。直到美蘭二十六七歲的時候,姥姥說:“美蘭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也該尋個人家了。”

美蘭說:“是嗎?過幾天我給你帶回來一個就是。”她們的對話平靜得像在談論一件很不起眼的小事。

美蘭後來把那個比她大很多的男人帶到家的時候,姥姥看了看那個男人,幾乎是沒有什麼表情地說:“你要娶美蘭嗎?”

那個男人點頭說:“是啊!”

“娶了她你就要好好待她。”

“好的,姥姥。”

姥姥又說:“我們家女人的名聲都不好,街坊都知道。”

那個男人說:“聽美蘭說過,我這個年齡什麼都理解。”

姥姥說:“其實美蘭心眼好,不會辜負你的。”

“我能看出來。”

姥姥說:“以後你們過你們的,我過我的,我不會跟你們一起的。”

那個男人有些猶豫,想勸說姥姥。

姥姥說:“就這樣吧,什麼也別說了。”

美蘭找的男人是個大款,有錢有勢很講排場的大款。美蘭出嫁的那天,他依著美蘭的要求,在巷子外麵停了好長一排的豪華轎車,光迎親的就有好幾十人,個個都衣著鮮亮,很有身份的樣子。那天美蘭姥姥也精神頭十足,她把雪白的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頭頂還很顯眼地別了一朵紅色的小花。除了紅花、白發、老臉是她那天給人最深刻的印象外,她那天穿的也很特別,上身是一件半新不舊的粉紅色大花襖,花襖上滿是疊得很深的褶子,散著樟腦丸的芳香;下身的綠色棉褲也是老式的,老得讓人想起老電影片子裏的某個風塵女子,褲腿上還有大紅大綠的彩色繡花。美蘭不知道姥姥是從哪個箱底裏扒出來的這一身行頭。總之姥姥的那身穿戴打扮,讓美蘭眼睛發直,她簡直找不到任何感覺,以致讓她想起了不倫不類、老不正經、老來俏這一類的詞。這些詞都可以用,又都不是很準確。連美蘭那個見過大世麵的丈夫,見了美蘭姥姥的那身打扮也都哭笑不得地皺著眉頭,說:“這……這……”最後什麼也說不出來。美蘭本來是想讓姥姥把她那一身裝束換下來的,可她看見姥姥很得意地咧著那張沒牙的嘴在瘋笑,朝來往的人笑,朝青石板的路麵笑,朝藍天白雲笑,她就忍住了。她知道姥姥是故意穿了這身打扮的,姥姥在示威。姥姥笑的時候並不是很多,在她出嫁的日子裏怎麼也得讓姥姥笑個夠啊!

美蘭的男人不是本地人,所以美蘭嫁得很遠,遠在南方的某個城市。臨上車前她很想對姥姥說一聲保重之類的話,她還沒開口,姥姥就說:“走吧,走得好,走得好,天高海闊地你就走吧,越遠越好。”美蘭想姥姥以後往外看的目光也許該更加高遠了,她這一走,也就走到姥姥的藍天白雲裏去了,也就走到姥姥無窮無盡的嘹望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