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的合法性最初來源於武力。誰的力量大,誰的拳頭硬,能夠鎮服其他人,誰就能建立對其他人的統治,組建政府。因此在早期政治史中,各個政權都尚武,統治者很重視麾下能征善戰的猛將,大家都用“爪牙”來形容那些猛將,把他們比作猛獸的爪牙利器。《詩經·小雅》中有“祈父,予王之爪牙”一說;《漢書·陳湯傳》則說:“戰克之將,國之爪牙,不可不重也。”
不消說,官府中人都希望自己是“國之爪牙”,往往將猛獸的爪牙擺放在辦公場所,刻意顯示自己的身份地位。這成為官府的裝飾風尚後,真的猛獸爪牙就供不應求了;加上一些官府中人覺得真實的獸爪、尖牙還不能彰顯自己的權力與氣派,於是藝術化的爪牙標誌就出現了。人們用金屬、木頭等製成誇張、醒目的猛獸爪牙,來裝飾官府、軍營等處。比較常見的是,軍旅營門的兩側,排列著數個木雕虎頭,張著血盆大口、露出鋒利的巨齒,逼視著往來者。人們形象地把如此裝飾的營門稱為“牙門”,進而指代整座建築。
後來,武力的政治重要性漸漸降低,政府合法性的來源多元化了。文官與武將最終分野,形成了強大的文官集團。盡管排斥赳赳武夫的形象,但文官集團繼承了對猛獸爪牙的裝飾偏好,各級官府保留了“牙門”的造型和稱謂。當然其中也有一些變化,最明顯的變化可能是從唐代開始“牙”字逐漸演變為“衙”字。“衙門”代替“牙門”,成為中國古代官府乃至整個政治體製的代稱。
中國的曆史是古代文明中少數沒有中斷、一以貫之的曆史。中國的“衙門”也保持了連貫性。朝代有興衰更替、人事有起伏代謝,後一代的政治製度總是在前一代的基礎上調整、發展。中國式衙門製度為人類曆史貢獻良多。比如,中國古代高度成熟的文官製度,為現代各國的文官製度提供了諸多遺產。其中的文官考試製度更是直接借鑒了古代科舉製度。又比如,中國古代政治製度對“仁政”的宣揚,對道德的重視,與現今“德政”的呼籲有異曲同工之處。硬梆梆的製度、法律和柔性的道德、人性的結合,可能會導向優良的政體。當然,對中國古代政治的批評之聲也不絕於耳,比如抨擊君主專製獨裁,又比如批評肮髒的官場伎倆等等。幾千年的政治製度演變下來,優劣並存,泥沙俱下。為裨益閱讀,對中國古代政治製度的概況做一扼要分析。
按照現代政治學的分類,中國古代政治製度長期是中央集權的君主專製政體。這套製度草創於秦始皇。秦始皇之前的先秦政體,則是典型的“封建製度”。天子分邦建國,權力下放;諸侯治理轄區,權力繼續下放給大夫。以宗法製為基礎的政治製度,等級很分明,各級之間存在明確的權利與義務關係。秦始皇統一六國之後,中央集權代替了分邦建國。盡管還有人被授予各種爵位,建立名義上的諸侯國,但授予爵位的理由不全是宗法血緣,更傾向於貢獻與功績。貴族政治被賢能政治所取代;受封的諸侯不能分裂立國,也不能直接治理轄區,僅僅是接受榮譽,按照爵位享受相應的待遇而已。早先,諸侯國還有實實在在的封地,比如長沙王的封地就在長沙、靈寶侯的封地就在靈寶,到後期爵位完全榮譽化,和封地徹底脫鉤,比如福王、鄭親王、輔國公、毅勇侯等。其次,秦始皇被尊稱為“皇帝”,取代了周天子。之前上下的權利與義務關係被打破,老百姓們直接對君主承擔義務、卻享受不到權利,最高統治者開始了專製獨裁之路。
以秦始皇建製為界,先秦的政治思想和一些管理製度被秦朝之後的政治體製所繼承,但前後政體存在明顯的差別。我們關注更多的是秦朝之後的政體,它呈現出以下幾大特點:
第一,君主專製和中央集權的趨勢基本同步,都在不斷加強。
中央集權,指的是中央政府(朝廷)對地方政府(州縣)的控製,是一種縱向的關係。如果說先秦中國類似於如今一些國家的聯邦製,那麼秦朝之後中央政府越來越集權化。中央集權成了官民心目中的常態,分裂割據不得人心,強有力的中央政權被視為理所當然的存在。某個地方的老百姓,對朝廷的苛政忍無可忍,生活過不下去了,想到的不是起義,不是地方法規的自我改善,而寄希望於朝廷的幡然醒悟,寄希望於某項全國性的法律或政策的修訂。朝廷對州縣的控製也日漸加強,一個從九品巡檢的任命權都攥在首都朝堂之上。州縣官府在理論上沒有一丁點兒的財權,一分一厘的錢糧都要繳送國庫。朝廷與州縣為此進行了多次博弈,比如西漢初年的削藩、唐初的分封辯論、明朝的三司製和巡撫製,結果都以朝廷的勝利而告終。
全國的權力彙聚到朝廷,朝廷的大權操於皇帝之手。專製君主竊取了中央集權的成果。和君主立憲政體下的虛君不同,專製君王握有實權,不僅決策,還把手伸到各個方麵。秦朝宰相李斯就勸秦二世要“獨製於天下而無所製”,發展到後來皇帝乾綱獨斷,“一切俱決於君”。皇帝的決策錯了,那也是“聖意”“聖裁”,皇帝要你自盡也是“隆恩”。後期的皇帝生殺予奪,決定臣民的悲歡離合喜怒禍福,臣民隻有匍匐在龍椅之下的份兒了。君王和一般人的地位天壤之別,皇帝完全脫離了人群,成了異類。即便有的皇帝表現得平易近人、虛懷若穀、從諫如流、勤儉節約、愛民如子,那也是出於統治的目的,使了幾招“帝王術”而已。比如史家趙翼在《廿二史劄記》中評唐太宗李世民納諫,說他是“蓋親見煬帝之剛愎猜忌,予智自雄,以致人情瓦解而不知,盜賊蜂起而莫告,國亡身弑,為世大僇。故深知一人之耳目有限,思慮難周,非集思廣益,難以求治,而飾非拒諫,徒自召禍也”。李世民目睹了隋煬帝剛愎自用、施政殘暴,最終身首異地,還落下了千古罵名的下場。為了避免重蹈覆轍,李世民納諫,目的是借助大臣的智慧鞏固自己的江山,免得“招禍”,並非真的是一位和藹、親民的老爺爺。
君主專製總體趨勢是不斷加強的,但過程並非直線,各代情況各有不同。秦漢是君主專製肇始之際,但皇帝還談不上獨裁。以宰相為首的朝廷能夠與皇帝平等對話,相權製衡君權。皇帝對宰相以禮相待。即便強硬如漢武帝者,也隻是利用內朝近臣,逐步攝取外朝的權力,試圖架空宰相而已。到了三國兩晉南北朝,君權倒退。權臣和豪強常常挑戰皇帝。世族力量惡性膨脹,皇帝非但沒有能力夷平地方、壓製世族,還要仰仗世族大家們的支持。隋唐重建大一統,君權走出低穀,迅速攀升。三省六部的建立,集體宰相製代替了單人宰相製,變相地分割了相權,便利皇帝插手外朝。同時,科舉製大規模推行。其一大功效就是打擊世族大家。加上戰亂的摧殘,世族大家在唐末勢力無存。北宋奉行“重文輕武”“強幹弱枝”的國策,人為製造製度複雜性,分割相權,控製地方,君權急速上升。而理學的興盛,內斂了讀書人的思想,進一步保障了君權。“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的觀念,就出現在宋朝。明初,君主專製進一步加強,幹脆廢除宰相,朝臣直接聽命於皇帝。內閣名為皇帝的顧問班子,在實踐中卻是皇帝的秘書,一切唯皇帝馬首是瞻。皇帝還設立錦衣衛、東廠、西廠等特務組織,監督臣民。如此做法,就有些過分了。清朝的皇帝有過之而無不及。雍正連秘書都不需要,隻要奴才。他架空內閣,成立了“跪聽聖旨”的軍機處作為最高政務機構,來落實自己的指示。清朝還廢除了監督皇帝的“諫臣”係統(合並入都察院,台諫合一),大興文字獄,使得在明末多多少少還存在的知識分子的氣節、讀書人的抗爭精神,蕩然無存。
秦漢時期,宰相進出宮廷,皇帝都要起身迎送。雙方相互行禮後,相對而坐議事;清朝,軍機大臣要隨叫隨到,對皇帝三跪九叩,得到皇帝“恩準”後才能站到一旁“垂聽聖訓”。
總之,古代君權強度呈現出一個長勾型,南北朝時期是勾底,明清是長勾的右上方、最高點,但這隻是大致情形。在同個朝代不同時期,君權各有強弱。皇帝個人素質的優劣、宦官和後宮的專權等,都會影響君權的強度。比如,明朝的開國皇帝極大抬升了君權,但子孫們慵懶倦怠,導致大權旁落。內閣大臣勾結宮廷,利用秘書替主子代擬意見(票擬)的權力分割君權(如張居正);監控外朝的宦官狐假虎威,權傾朝野(如王振、劉瑾、魏忠賢等),君權反而羸弱不振。
第二,中國古代政治體製富有流動性,並沒有形成階層固化或貴族政治。
中國傳統社會有士農工商各階層,卻沒有貴族階層。秦朝之後,中國政治製度富有流動性,權力沒有為某個階層所壟斷。即便是世族勢力惡性膨脹的魏晉南北朝時期,世族大家也沒有壟斷一切官職,更不能壟斷政治權力。一般的寒門子弟還有上升的渠道,且掌握實權。
陳勝吳廣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五代軍閥說:“帝王本無種,兵強馬壯者為之耳。”說的是通過暴力改變社會階層。古代曆史每兩三百年就來一次天下大亂,造成社會階層大洗盤,土地和財富近乎重新分配,政府權力幾乎顛覆重塑。西方社會大變亂後,原先的貴族大體上還是貴族,變動有限,而中國古代是大換血。鄉間的流氓當了皇帝,他的痞子朋友們都封侯拜相;遊方和尚殺上了金鑾殿,他的發小玩伴和行伍兄弟都開府就藩。前朝舊勳,頑抗的殺頭,剩下的不是隱居山林做遺民,就是跌落底層為販夫走卒,重新開始奮鬥。
販夫走卒們,隻要肯奮鬥,就有希望從最底層躍升到最頂層。這要感謝隋唐開創的科舉製度。科舉製在理論上,向全社會敞開大門。鄉野村夫和市井小民都可以通過讀書考試,分享政治權力。中國曆史上不乏“布衣卿相”,“十年寒窗無人問,一朝成名天下知”,書寫了不少草根神話。相信現在各地都留有相關的傳說或者古跡。一個有才華的人,如果不能進入一個政治體製分享權力,就可能成為體製外的反對者;如果不能在體製內正常流動,就可能成為體製內的批評者。一成不變,帶給政治體製的不是安全和穩定,而是僵化和死亡。科舉製大體上做到了能者進、優者上、庸者下,籠絡了人才,增加了整個體製的流動性和穩定性。有進取心的人首先想到的是努力進入現行體製,而不是造反。唐太宗曾看到天下士人蜂擁至長安趕考,感歎:“天下英才盡入吾彀中!”後人也稱讚:“太宗皇帝真良策,賺得英雄盡白頭。”古代政治體製能夠連貫延續,科舉製貢獻良多。
科舉製存在上千年,後來也出現了不少問題,但基本得到了社會的認可和尊重。主要原因就是它給了最廣大的無權階層一個希望,一個改變地位、獲取權力和財富的希望。其潛台詞就是大眾都承認社會階層是流動的。權貴之門固然令人羨慕,一旦子孫平庸,旁人就會直言:“可惜可惜,富貴將不保矣!”既得利益階層也相信,留給子孫黃金萬兩,不如傳下詩書一屋。富不過三代,成了社會共識,也體現了古代社會流動性之強。延續千百年的權貴家族,極難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