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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荏苒,山高水遠,我們家的故事似乎永遠不會完。
那個嶽父、父親和奶奶臨終前都交代過要尋找的我們同父異母的大哥成了我們多年的牽掛。盡管多方努力,從未放棄,但總是沒有結果。我們兄弟姐妹甚至懷疑,也許那個人早就不在人世了,我們無法兌現當初向逝去的親人許下的諾言了。
然而就在誰都覺得希望渺茫時,2004年媒體上出現的一則尋親啟事,讓所有人感到振奮。這便是那個遠在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紅原縣瓦切鄉,藏名叫羅爾伍,漢名叫侯德明的流散紅軍尋找他湖南大庸的骨肉親人。
於是去四川紅原縣尋找親人成為我們兄弟姐妹刻不容緩的行動。
我們組成了赴紅原的九人尋親團:我和丹紅兩口子,老五侯德山兩口子,老九侯德國兩口子,八妹侯德滿兩口子,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人——我們的幺叔,七十六歲的侯宗元。他是親曆過長征,又是我們一家九口參加長征現在唯一活著的人。
本市電視台得知我們的行動,副台長李然諾率領四名記者也加入到我們的隊伍中。
11月19日,這是與六十九年前紅二、六軍團長征出發相同的日子。由我領頭的尋親團正式上路了。
出發前,我們去了一趟老家,來到父親、奶奶的墳前祭拜,發誓完成他們的心願,把我們的親人找回來。
我們的行程路線是:從張家界出發,經龍山,經湖北的來鳳、鹹豐等地,經重慶的黔江、彭水、武隆等地,再經四川的成都、都江堰、理縣等地,最後到達紅原,途經四個省二十多個縣市。
我們經過的有些地方正好是當年紅軍長征走過的地方。
我們一行共三輛車,一輛商務車,兩輛三菱越野車,性能都很好,出發前又都進行了一次保養,所以跑起來就像三匹矯健的兒馬,穩健而輕快。
一路上,天氣灰鉛,沒有太陽,沿途所見,都是秋後的蕭條景象,很少見到有農人在田間地頭勞作。即便有,也是三三兩兩,不是在燒禾碴,就是在砍著鋤著什麼。似乎是在為累了一年的田地疏鬆疏鬆筋骨,好讓它們接下來進入生息的冬眠狀態。鄉間的土路上,時不時地走著幾頭牛、幾匹馬或一群羊什麼的。到處都籠著一層層灰白的霧氣,遠遠近近的村落,也像昏昏欲睡的老人,總是一幅哈欠連天的樣子。
汽車到達四川理縣,氣溫已經降到了零下八攝氏度,海拔到了兩千多米,隊伍中開始有人出現了高原反應。當地人說,要去紅原,還得翻過最險要的一座山——鷓鴣山。鷓鴣山海拔五千多米,常年積雪不化。
車在冰凍的路上勉強行駛了一段後,因為山高路險,加上路太滑,交警已經設置路障,禁止通行。前麵上百輛裝了防滑鏈的車都停在了山道上。向一個駕駛員打聽,要過鷓鴣山,還有一條尚未竣工的隧道,可以借道通行,隻是要說服交警,卻是很難。
我們尋親團掉頭,來到隧道口。我與李然諾副台長找到施工方負責人——一位姓陳的處長,陳處長說隧道沒有完工,裏麵很危險,如果放了我們的車,其他車輛都會跟著進去,那樣會很危險,所以誰也不能開這個先例。
我們又問,我們如果棄車前行,什麼時候可以到達紅原?
陳處長身邊的一位工作人員說,翻過眼前的這座大山,還有很遠的路程。這需要耗費我們許多時間和體力,光翻越這座雪山就需要四天。再說,翻過雪山後,將會出現哪些不利情況,誰也無法預料。
尋親團的人大都水土不服,加上山高路遠,冰天雪地,隊伍中一定會有人受不住。不說幾位女眷和女記者小胡,幺叔今年已經是七十六歲的老人了。顯然,這一方案不可行。
李副台長向陳處長繼續求情。我給在益陽市交通局當工會主席的二弟德常打電話,讓他以益陽市交通局的名義向四川省交通廳緊急求援,特許我們從隧道通過。
李副台長盡管磨破了嘴皮,陳處長始終不鬆口。李副台長便將我們尋親的來龍去脈和我們侯家一家九口長征的傳奇故事講給他聽,終於,陳處長被深深打動了。他電話向上級反映情況後,決定讓我們從隧道通過。
在陳處長親自護送下,隻十來分鍾,尋親團便通過了驅車需要四個多鍾頭才能翻越的阿壩州最險要的雪山。
就要與陳處長告別了,這時,四川省交通廳傳來消息,四川境內的一切交通工程將無條件為我們尋親團開綠燈。我們精神都為之一振,盡管天氣非常冷,但我們每個人心裏都熱乎乎的。
過了鷓鴣山隧道沒多久,便到了真正的藏區。
藏區少有坡地和農田,多是草地,但卻非常低矮,而且經過夏季暑氣的折騰與牛羊的啃齧,蕭條得甚至有點光禿禿的了,好在有一層淺淺的白雪覆蓋著,顯得還不是那樣難看。我們呼吸著,感受著這裏空氣中的牛、羊、馬跟陽光、草的混合氣味。這氣味帶著一種野性和風情,氤氳著曆史的回憶與現實的期待,交融著紅色的傳說與遠去的歲月,一起向我們挾裹而來,讓人心情激蕩,感慨萬端。
沿途見到的當地居民都穿著藏服,臉上嵌著兩塊赤褐色的高原紅,他們的行為舉止是那樣的敦厚樸實。我們在中途停靠下來給車加水或加油的時候,他們都帶著新奇而和善的目光、神情與我們親近,搭訕或詢問。
車上的海拔表一路攀升到四千米以上,尋親團成員大都不同程度地出現了高原反應,其中五個人眼睛痛、頭痛、耳鳴、胸悶。
然而,令人稱奇的是,幺叔卻是個例外,他不僅沒有出現這些反應,反而對身體不適的晚輩們噓寒問暖,並鼓勵大家說,堅持就是勝利。
到了黃河與岷江分水嶺時,海拔高度已是四千五百米以上。
每前行一段路,都感覺是上了一級台階,大家都覺得喘不過氣來。
高原是風馳騁的舞台。如刀的北風舞蹈著,奔跑著,嘯叫著,顯得快活而縱情。
可它們一點也不善解人意,不顧我們畏寒懼風的天性,似乎是要有意捉弄和戲耍我們。頑皮而刁鑽。
太陽出來了。太陽離我們很近。在我們以往的意識裏,太陽與大地之間,總是有厚厚的雲層隔著,而這裏的太陽下麵,卻是沒有雲的。太陽就在我們的頭頂。
這裏的陽光是白色的,沒有熱氣。似乎太陽是個專門釋放冷氣的家夥,陽光越強,冷氣就越大。天空高遠而湛藍,空氣特別透明。這讓人覺得,太陽釋放了冷氣,還釋放了空氣清洗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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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日夜兼程,馬不停蹄。11月25日下午,終於到達了阿壩州紅原縣城。
紅原縣是一個漢族、藏族、羌族三族合居地。因為紅軍長征爬雪山過草地時在這裏做出過巨大犧牲,上世紀六十年代這裏定縣時周恩來同誌取名紅原,意為紅色的草原。這裏氣候惡劣,空氣稀薄,含氧量隻有成都的百分之六十。我們一到那裏,高原反應就更強烈了,頭痛、耳鳴、胸悶、睡不著覺,連汽車的水箱也被凍住,無法開動,隻好送到修車廠去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