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右手從床沿緩緩抬起,舉至肩平,舉至頭頂,然後向外揮了揮。
在戰場上,這應該是個果斷堅定、一呼百應的動作。年輕時,父親是個驍勇善戰的指揮官,大大小小的戰鬥經曆過數百次,這個手勢他重複過無數次。在他的經驗中,這個動作的涵義,除了收拾殘局、迎接勝利,就是同歸於盡、以身殉國了。1941年在晉綏邊區那次為了掩護一二○師軍政領導機關撤退和群眾轉移對日寇的阻擊戰中,最後打得彈盡糧絕,他率領的一個連也死剩無幾,他發出了這個手勢,一場驚心動魄的肉搏戰之後,他抱著一個日軍指揮官跳下懸崖。父親那次沒有光榮掉,他被隨後趕來的救護隊救起,轉移到戰地醫院。後來走下病床,走出醫院,他又成了一個站著能扛起一座山,倒下也要填平一條河的漢子了。
然而現在,父親知道他終於要去見馬克思了,他發出了這樣一個動作。
除了我之外,最先理解他的是母親。一直坐在父親身邊的母親站起來,她轉過身去,示意部分人離開病房。
親戚朋友離開了。
老戰友們離開了。
醫護人員離開了。
最後母親也離開了。
我自始至終站在父親病床前。
弟妹們也都隨我留了下來。
父親沒有表示反對。病房裏安靜極了。
有那麼一小會兒,父親的意識出現一片空白,隨後進入一片冥蒙空廓狀態,他的麵前敞開一方茫無邊際的大草原。起初,他看到一對姑嫂將一個剛生下不久的孩子托付給寺廟裏的喇嘛,然後在朝霞和雪光的輝映中離開,走時一步三回頭。接下來,他看見小孩喝著牛奶,與小羊羔們一起長大。後來,他看見他離開寺廟,替農奴主看管牛羊,他沒有親人,在鞭打斥罵和忍饑挨餓中長成個半大小夥子,天蒼蒼,野茫茫,他常常站在高處向遠處眺望……父親知道,他盼望的那個人正是自己,於是腦海裏終於定格下少年眺望的樣子。父親靈魂出竅,輕飄飄地向草原飛去,他要去見那個少年……
其實我並不知道將要啟程走向黃泉的父親腦子裏想到了這些,這隻是我的猜測。但我知道,一個多月前,父親已確鑿了解到,除了他在和平年代與母親同心協力生下的我們兄弟姐妹九個孩子外,他還有一個孩子,一個他和他前妻、紅軍戰士劉大梅生下的孩子。那孩子留在了漫漫征途上,留在了茫茫高原。
給父親,給我們家留下這個懸念的,是父親的同庚兄弟何樹林。一個也經曆過二萬五千裏長征的老紅軍。
一個多月前,何樹林去世了。那個消息,是他臨終前告訴父親的。
父親就坐在何樹林病床前,我則站在父親身後。身上纏滿維生管子的何樹林撐著坐起來,並支開病房裏的其他人。何樹林拉著父親的手說:老庚,李修竹生前給我說過,劉大梅肚子裏的那個孩子沒流產,她生產後,把孩子托付給一個喇嘛,才和侯幺妹去找隊伍的,修竹說,那是個男孩……
那孩子,我一直猜想,就該是這樣!父親臉漲得通紅,他有些生氣地說,你為什麼就忍心瞞我這麼多年?
何樹林說:我以前瞞著你,也是為你著想。你想啊,要是那個孩子能活下來,能長大成人,興許是別人家的孩子了,別人把他拉扯大,一把尿一把屎的,不容易!而你這個爹,一天也沒有養過他……
父親釋然。他心平氣和地說:那你現在為麼事要告訴我?
何樹林歎了一口氣說:我是個要死的人了,心裏藏著個秘密,覺得心裏不踏實,何況你是我老庚!
除父親外,我是惟一知道那個秘密的人。
……
何樹林的去世,使父親預感到自己也將不久於人世。父親與何樹林在懵懂無知的少年時曾行過金蘭跪拜之禮,發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生死相隨;何樹林的父親何鐵口也曾給他們算過:兩老庚的七十五歲是個大節梗。也就是說,七十五歲有可能過不去。父親是個唯物主義者,他不相信世間有陰曹鬼神,更別說占卜算命那一套了。你何樹林七十五歲死了,我侯清芝就非得也七十五歲死?然而父親活了一大把年紀,早就感覺到命裏確實存在著許多注定不可抗拒的力量,他擔心,萬一有一天他突然不在了,那孩子便沒人幫他去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