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索姆伊這個村莊裏,單靠變賣大洋蔥和幻覺青麥獲得一百達拉斯,便足足可撐上一個月。
下個月中旬,便會有多出今天一倍的收成,所以到秋天之前都不愁沒飯吃。
馬休·代亞裏斯隔著上衣,拍了拍裝著金幣的皮袋,快步走在大路上,往村郊而去。那裏停著一輛馬車。
一定是因為賺進超乎預期一倍的收入,因此讓他對命運的殘酷鬆懈了起來。
守在馬車停放處入口的一團黑色物體,一發現他到來,立即分散為五條人影。
當馬休從中認出一張他熟悉的臉孔時,頓時陷入絕望之中。
其他四人都是惡名昭彰的混混,從小和他一起長大,但以那人和他的關係更為久遠。
“嗨,爸。”
馬休出聲叫喚。硬在臉上擠出笑容。
“媽和蘇(蘇·代亞裏斯)都很擔心你。你回來得真早。”
“你可真冷淡。”
父親貝亞多(貝亞多·代亞裏斯)如此說道,一股濃濃的酒氣逸泄而出。
“你不會跟我說『我們一起回家』嗎?”
“你會想回家嗎?”
馬休從父親身旁走過,走到馬車旁。
右邊有歐托·夫拉納根和米茲·誇洛納,左邊有歐根·蕭艾和喬佩斯·拉拉庫西斯基——除了從小便修煉格鬥技得喬佩斯外,其他對手都不足為懼。其他三人都曾被馬休打得落花流水,和喬佩斯也曾兩、三度交手,打得平分秋色。馬休心想,當時要是沒人幹預的話,我應該能獲勝才對。因此,這四人組也很少向馬休找碴。雙方都打算日後要找一天分出個高下。
當馬休將手扶在駕駛座上時——
“馬休,救救老爸吧。”
貝亞多說道。聲音無限可憐。他在要錢的時候,總是這副模樣。
馬休停下動作,歎了口氣。
本以為他會轉頭,但他卻毅然踩上踏板。
背後傳來一聲悶響與一聲哀嚎重疊。馬休不得不回頭。隻見父親緊按著胸口,正要跌落地麵。
喬佩斯站在他前方,右拳收在腰際。歐根朝踉蹌欲倒的貝亞多腰間踢出一腳。貝亞多往前撲倒在地,歐托和米茲在一旁伸腳一陣狂踢。
“別打了。”
父親抱著頭不住呻吟。
“你到底要怎樣還錢啊,死老頭!”
“把你的老婆和女兒拿去賣了還錢啊!”
這兩人每說一句,父親的後背和腰部便會傳出一聲撞擊聲。
“喂,把他的右手折斷。”
喬佩斯在一旁下令。
身材最魁梧的米茲,跨坐在父親身上。父親的手臂從兩人的影子當中伸出,被拉往頭部的方向。
父親開始放棄哀嚎。
馬休立即翻身下車。他很清楚自己的行動有何意義。如果此人不是自己的父親,他絕不會插手。
他首先朝歐托奔去。歐托迅速從貝亞多身上跳開,逃向一旁。米茲因為正出腳踢向貝亞多腰際,所以慢了一步。他還沒來得及重新擺好姿勢,馬休已踢出一腳,朝他右膝呼嘯而去。
盡管米茲長得又高又壯,但骨頭的硬度和神經還是與常人沒有兩樣。就在他大叫一聲跌坐在地時,馬休的腳尖又已沒入他臉中。
光是這一擊便打得他仰頭倒地。
米茲仰頭倒地的模樣,馬休連看也不看一眼,旋即轉身。喬佩斯和歐根則揮著手示意他們並不想動手。
馬休小心翼翼地走向父親身邊。
“你不要緊吧?”他問。
貝亞多以啜泣聲代替回答。看了讓人一肚子火,滿腹氣惱。
馬休抬頭望著喬佩斯。“你們這些家夥。”這句話脫口而出。盡管不知道父親欠下多少債務,但這和欠債是兩回事。
“放馬過來吧。”
馬休霍然起身。正當他感覺全身力量賁張時,雙腳陡然被人一把提起。
“哇~”
即使整個人向前撲倒,但他仍以伏地挺身的姿勢避免身體撞向地麵。
喬佩斯的鞋子迎麵踢來,馬休將手揚起麵對這飛來的一腳,他勉強護住要害,躲過攻擊,右手按向地麵,猛力朝喬佩斯和歐根甩出。兩人臉上被灑滿黑土,停止了動作。
馬休趁機站起身。
突然一陣刺痛鑽進他右邊的腰間。
馬休翻轉右臂,握緊對方的脖子。他已料到此人是誰。
“馬休,給我錢!”
父親滿口酒臭地說道。
“你休想。”
馬休應道,轉頭向前方的喬佩斯問道:“你們是講好的對吧?”
喬佩斯聳肩而笑。
“算是吧。不過,提議的人是你老爸喔。你老爸說他想要一筆錢。”
“馬休!”
劇痛再度往體內鑽去。
“快點把錢拿出來!你還不快拿出來!”
父親手握小刀再使勁往裏刺,令他親生的兒子陷入悲戚欲絕的失神狀態中。
當馬休醒轉時,人已在行進的馬車上。他不知道是自己坐上車,還是那班人將他運上車。改造馬走在他熟悉的道路上,朝農場邁進。
金幣已連同皮袋一同遺失。腰部的傷勢雖未傷及內髒,但他實在無法感到慶幸。
周遭已化為黑暗的國度,村郊通往農場的唯一道路,就像在高低起伏的大地上,綁上一條白色的緞帶。
月明如水。馬休強忍著痛,戴上月光護目鏡。這種能使微弱的月光增幅,讓世界看起來猶如白晝的護目鏡,對於必須走夜路的旅人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必備品。
左方黑森林的窪地愈來愈近。這是約莫兩百年前的一場大地震所陷落的遺跡,占地相當寬廣。足足有十萬公頃之多。聽說附近的部分強盜集團和某幾種飛行生物,會以此處藏匿贓物或是吃剩的屍體。還有噴發瘴氣的沼地,以及毒草叢生的地帶,各種詭異的生物更是層出不窮,馬休揚起手中長鞭,想要早點通過這個危險地區。
“咦?”
他將臉轉向一旁,隻因眼角餘光掃到一個疾馳的黑色物體。
由西方以迅雷疾風之速逼近,不靠馬匹拖曳的車體——一輛超大型的自動車。
“難道是要去我家?”
在他偏頭納悶前,恐懼的寒意已先吹向他的心頭。那種車子——隻有貴族才有。現在是黑夜,而且朝我家的方向而去。
他那滿是驚恐的雙眼,這時驟然轉為驚愕。
這輛看起來重逾五噸的自動車,竟然在沒有減速的情況下飄然浮向空中。
馬休不由得勒馬停下。他雙眼緊盯著那輛自動車停在離地十公尺的高空中,並從駕駛座下取出醫藥箱。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他想睜大眼睛瞧個仔細。但這時候需要先止痛。
他將消毒用的軟膏抹在傷口上,將一顆止痛膠囊含在口中,這時——
從空中降下一人,在車子的正麵——離地十公尺之處,頭下腳上地停在半空。這是個手腳瘦長有如蜘蛛的男子。他那貼身的茶色汗衫,明顯展現他的身體曲線。
馬休豎耳傾聽。斷斷續續地傳來男子的聲音。
“找到……普羅……伯爵……蓋斯……軍的……死狀……見到……嗎?”
馬休看見自動車的天窗蓋打開,從裏頭鑽出一名男子,他不禁發出“哇”的一聲驚呼。
那是身長高達三公尺的巨人。巨人右手的長槍也和他一樣,又長又粗。仿佛猛力一揮,便能引來龍卷風。
“把車……放下去。”
巨人指著地麵的方向命令道。
“你自己……下去……”
極盡挑釁的言辭。馬休發現兩人之間,緊繃著淒厲的敵對殺氣。
“報……名來。”巨人說。
“史匹涅。”
唯獨這句話聽得清清楚楚。
此話一出,那名狀似蜘蛛的男子雙手一攤,從他的手指撒出無數道白絲般的細線,朝巨人飛去。
蜘蛛絲——馬休如此深信,因為男子長得像蜘蛛,這些細線也像極了蜘蛛絲。
巨人並未束手等候這些絲線近身。
他巍然矗立原地,手中的長槍順著身體中心線直立,再由中心向外猛力回旋。
狂風順勢而生。宛若巨大的風車——他劃出的圓弧下端是他的腳尖,上段部位在頭頂不住回旋。
飄蕩而來的絲線一碰觸槍身,便被徹底摧毀。
馬休發出“噢”的一聲讚歎。
史匹涅難掩詫異之色,身子為之一震,這時,伯爵手中長槍脫手。那是石破天驚的一道黑光。俐落地由史匹涅的前胸直透後背。
蜘蛛男發出罕聞的駭人哀嚎,全身一陣痙攣,接著便不再動彈。他的四肢向內彎繞蜷曲。
事情的經過,從馬休目睹到現在,還不到一分鍾。這場惡鬥,盡管馬休位在絕對安全之處,仍因極度緊張而渾身無法動彈。
伯爵傲然矗立於懸吊空中的車頂上,望著那具被串進長槍中,在空中不住搖晃的屍體,接著他驀然說出令馬休瞠目結舌的話語。
“不用……戲了。”
這時,史匹涅的手腳陡然伸展。睜開他那對細眼。
“不愧……普羅……伯爵……這把……還給你……”
他雙手搭在槍上,一把拔出。他輕輕一拋,伯爵在空中接住。
“看來……沒見到……蓋斯……將軍……至少……可以讓你們……一起……黃泉……”
就在史匹涅語畢的同時,他的臉部再度為長槍貫穿,槍頭從他的後腦斜斜刺出,插進地麵。
馬休看得目瞪口呆。
當長槍再度拋出時,已開始升向空中得自動車,正以驚人的速度被吸向遙遠的星空,這時就算伯爵要往下跳,也為時已晚。
猛然回過神來的馬休,朝蜘蛛男望去,但他已不知去向,消失得無影無蹤。
馬休回到家中,感覺猶如作了一場惡夢。
母親和妹妹一看見他滿身是血,便趕緊替他治療傷口,根本無暇聽他描述那場詭譎的惡鬥經過。
大致包紮好傷口後,母親對馬休說道:“經過緊急處理後,你的傷口已經止血。為了謹慎起見,你明天最好還是到弗雷迪醫生那裏去一趟。”
馬休點點頭,說他想睡了。
母親不發一語地望著他。
“幹嘛?”
“和你打架的人,真的隻有那四人組?”
“是啊。”
“對方拿刀刺你的手法不夠狠。似乎帶有一點遲疑。”
馬休聳聳肩。
“媽媽每次到村裏去,都會聽聞那個人的事。聽說他老待在那女人家中,終日酒不離身。好像也曾多次向雜貨店的哈尼先生借錢。雖然他一再道歉,說等到下次收成時就會還錢,但那個人即使是自己的兒子,也敢勒索要錢。如果不依他,甚至還拿刀傷人。”
“媽。”
馬休一臉歉疚地喚道。他知道無論怎樣扯謊也沒用。這名身在邊境,獨自一人將兩個孩子拉拔長大的女人,凡事休想瞞過她的雙眼。
“是那個人幹的吧?”
馬休頜首。母親溫柔地拍拍他的肩膀。
“你好好休養個兩、三天。剩下的收割工作,就由媽媽和蘇來做吧。”
母親朝門口走去,馬休出聲喚住她。
“媽,這件事你別跟人提起。”
母親腳步未歇,徑自走出門口。
關上房門。
馬休歎了口氣,躺在床上。
也許是止痛劑發揮了藥效,他似乎感到有點昏沉。
但一陣清脆響聲將他驚醒。
他茫然思索著聲音是從何而來。那是玻璃碎裂的聲音。他望向右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