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的動作比她的腳步更快,在刹那間停住。
他轉過身來。
不是朝著艾琳,而是朝飼育場的方向走去。
在循著身影追去的黑色瞳孔中,映著已呈扁平狀朝外打開的鋼製大門。
飼育場與大門銜接的部分已散成碎片,門倒塌了,隻看見門裏蠢動的白色物體。
當艾琳意識到那些雛雞的瞬間,它們正互相推擠著柔和的羽毛翻滾於陽光下。
*********
尖銳的慘叫聲敲碎了周圍的寂靜。
聲音之恐怖,幾乎可以和灰熊激昂的叫聲相匹敵。
當艾琳看見所有雛雞的白色胸部噴發著藍光和紫煙,不由得感到戰栗。
“不會吧……為什麼……那個高壓電……”
“趕緊返回屋內!也許是衝著我來的。”
何時回來的?耳畔傳來沉鬱的低語。
“可是……”
“去吧!”
明明聽到的是怒斥聲,卻讓她整顆心都柔軟了起來。
D顧不及轉身離去的艾琳,以飛快的速度直奔到現場!
大衣隨風飄動,猶如黑色的垂天之翼。
D看著自己與雛鳥們前進的速度,都遠遠超出艾琳奔逃的速度。
但是,說它們是雛鳥嘛,個個身長超過兩公尺,生性凶猛,銳利的嘴與鉤爪輕輕一擊,連堅硬的鈦鋼都可以輕易被鑿穿。
而且——
當它們貼近D約三公尺的距離時,這群白色的突然躍向天空。
支持著重達三百公斤體重的彈簧腿,垂直跳躍可達五公尺高。
可以稱之為爪子的三根指頭撐開至極限,在與D發生衝突的地點落下。
鳥眼或許捉得住銀光閃現的軌跡也說不定。
D一口氣衝入接踵而來的雞群,巨鳥的雙腿從中間斬斷成兩半。
發出“吱”的一連串慘叫聲之後,無數黑色的喙從D的頭上落了下來。
和這些巨鳥相較之下,人類的頭簡直比杏仁還要脆弱。
鳥喙所畫出的拋物線上,已不見D的蹤影,隻有橫掃的光芒向這群凶鳥報複。
陽光下鮮血四濺。
不到兩秒鍾,十幾隻雛鳥已趴在地上,奄奄一息。
鮮血也逐漸染紅了綠草如茵的大地。
單手握住血刃的D突然停止動作。
及時在揮舞著劍,紛飛如雨的血霧中,D俊美的臉龐和衣服也沒有沾到半滴血。
然而——到底時為什麼?
轉瞬間,染成朱紅色的草地上,似乎有什麼東西忽然從地麵隆起。
不,周圍的地麵也不知怎地,慢慢向上抬升。
泥土和青草也跟著一起脫離了大地,漂浮在半空中。
出現了直徑將近五十公分地巨大氣泡,鮮紅的顏色果真是名符其實的“血泡”!
火山口沸騰的熔岩,經過狂亂的化學變化形成的毒泡——是吸收凶鳥血液的大地,產下的怪物之子。
它們仿佛被某種意誌力操控著,懸浮在離地兩公尺的地方。
數量一個又一個不斷地增加。
或許早就埋伏在那裏等待著也說不定。
“怎樣?”
D不曉得在問著誰。
“這種東西也叫做血泡卵嗎?”
不曉得是誰回答了他。
“我也是初次大開眼界,因為是氣泡,不知何時會破掉。屆時,五種感官會被封住。等等,你不妨去嚐試一個看看?”
“那好。”
“千萬別掉以輕心!以為事不關己……”
憤慨之中,散發著一種深不見底,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盡管——放馬過來吧!”
不知不覺間,D垂下的左掌心已朝向空中的敵人。
風在呼嘯。
其中一個怪異的血泡搖動著,朝D的手邊靠近。帶著圓弧的邊緣,輕輕一碰,立刻像是被吸入洞裏那樣地抽長變細,血泡不斷被吸入掌心之中。膨脹的部分沒有彈性,形狀改變了仍垂死掙紮,不久就皺縮起來,像沒入水中的生物那樣微微地顫抖,然後完全沉沒於掌心之中。
“嗯——應該還挺得住。”明朗地聲音說著。
唔喔喔喔喔——
下一瞬間,竟變成世上不曾聽過地哀嚎聲。
“相當毒嗎?”
D冷冷地問道。
“……是……劇毒……我們倆……很危險……快撤退!”
位置變換了。
不是D,而是血泡。
究竟是因為聽到犧牲者的呻吟獲得自信,還是因為已聚集充足的數量?血泡兵分兩路,不約而同地從空中滑向D。
“……別斬斷……”
D用圍巾捂住口鼻,同時最前列的血泡彈了起來。
連空氣都染成鮮紅色的霧中,轉眼之間已不見黑色身影。
D無聲無息地狂奔於血泡環繞、碎散四布的赤色世界之中。
艾琳始終站在前方,許多血泡正朝她飛去。
“停止呼吸,趴下!”
D大叫的一刹那,咳個不停。
頭上粉碎的血泡,眼看著就要化成一片血霧。
像是把嘴唇撥開似的,從口中噴出了鮮血。
嘴角雖然還牽著血絲,但D的速度始終停不下來。
他抱起俯臥著的艾琳的腰部,朝柵欄的方向直奔。
當血泡向著躍起的身影滑過來時,迸出了銀光。
這時候,血泡因為劍身卷起的風被推開似的,直往後退。
D趁隙從中脫出。
一口氣跑了十公尺遠,才轉身回頭看。
看來似乎無法從妖氣騰騰緊迫盯人的血泡堆中逃脫。不曉得D有多少能耐區成後傾盆而來的毒霧攻勢?
“沒事了!”
D毫無痛苦地告訴艾琳可以呼吸了。
“感覺如何?”
這次問的是別的對象。
“真是個率性而為,喜歡利用別人地莽夫!”
聽到這句焦躁不安的答複,艾琳張紅著臉環顧四周。
D在地麵激昂她的身體輕輕放下之後,不知在想些什麼?便向著直逼而來的血泡奔去。
紅色的球體不約而同向上竄升。
無數地血泡均勻地展開,仿佛紅色巨毯遮蓋了整片天空。
D進入那還未被死霧封鎖地天幕正下方。由於相隔了十公尺之遙,縱使以D地跳躍力和劍技,也難以充分發揮。
D舉起左手。
若是血泡有眼睛的話,也許會看見浮在掌心內側表麵上人類地麵孔吧!
細竹葉般的眼睛閃著恐怖的光芒,並尖起了薄唇。
突然一聲轟然巨響,空氣朝同一方向流動,正是那薄唇所在之處。
在它猛烈的吸引之下,血泡相繼排成一直線,朝D的掌心落下。
D迅速抽起劍。
沒辦法逃掉的血泡,迸濺四散。在化為一道血風包圍住D之前,他利落地躍向後方。
想要再次上升的血泡,隨著風的呼嘯吹拂而來,因形成不了阻止D逃脫的血膜帶,便碎散而去。
最後一顆血泡被消滅後,D從那消失的地點跳下去,一劍插入大地的心髒,隨即跪倒在地,激烈地咳出鮮血。
包覆著D的藍色圍巾也被染成鮮紅一片。
短短數秒已停止咳嗽,D站了起來。
放下圍巾,朝艾琳的方向走去。
蒼白的臉勉強擠出一絲微笑。
“待會兒,把解毒劑倒入澡盆!”
如此說著,D從大衣內側掏出數枚金幣,讓艾琳握在手中。大概是為了殺死雛雞所做的補償吧!
艾琳轉過頭去,重新考慮之後才收下金幣。在邊境即使是一分錢也視若珍寶。
“剛才的……什麼?雛雞的血竟會生出那種怪物來,我怎麼從未聽說過!”
她用顫抖的聲音說著。會感覺到吃力,也許是因為過慣了太平的日子吧!
“你先生不在家?”
D總算問了這句。
“今天早晨上街去了,去辦別的事情。”
“跟我一道來吧!我不能保證哪裏比較安全,但我會先把你送到你先生那兒。否則血泡有可能會攻擊你。”
艾琳因驚恐變得僵硬的那張臉,上下打著寒顫。
為防止食肉獸逃跑,關上柵欄之後,兩人騎著改造馬離去。
“那樣可怕的殺戮……你究竟是何方神聖?”
艾琳用手環抱住D的腰際問著他。
“你是不是說過曾夢見我?”
“嗯!”
“什麼樣的感覺?”
艾琳沉默不語。混雜著白發的發梢,隨風飄逸。
“……非說不可嗎?”
“隨便你!”
“……恨之入骨,真想殺了他!”
村莊裏的人對D的感覺,有人說他是個危險的男人,也有人說他可惡至極!
誰敢說村莊裏所有的人的想法屬於上述任何一種呢?
即使在夢中,D也是某種不安、禁忌的存在。
“我不明白到底怎麼一回事。隻是,真的很可惡。我們努力建立起來的生活,全被你一夕之間破壞掉了——但如果從夢中醒來的話……”
話說到一半。等她再開口,費了一些時間。
“剛才還說很高興……其實我,好羨慕思薇。隻要做著夢,永遠也不會老……”
“但未必是快樂的夢。”
“大家都這麼說。假使一輩子不會醒過來,不管是什麼樣的夢都會比現實還來得幸福!即便是噩夢,一旦睜開雙眼,會怎麼想著那個人呢?”
對於艾琳精疲力竭的聲音,卻包含著激動的思緒,D該如何追問下去呢?騎在馬上的他,依然一貫的冷漠。
他們繼續朝向街道的路前進。
“左邊——往醫院的方向!”
艾琳對著策馬朝村莊方向的D說。
“——這個時候,我先生應該還待在醫院裏。”
嗎朝著村郊走去,不久來到一棟白色建築物前麵。】將要離去之前,艾琳請求D把事情的原委向她丈夫說明。即使在危機四伏的邊境地帶,剛才經曆的那場戰鬥,等同於魔鬼交戰一般。無論怎麼說,丈夫都不會相信的。僅限於這次,漠不關心成為一切禍亂的源頭。
D稍作考慮,跨下了馬。
“往這邊走!”
艾琳走在前頭。
經過熟悉的穿廊,站在熟悉的那扇門之前,那時D已了解事態的嚴重性。
艾琳敲敲門,有一名男子從裏頭打開門探出頭朝外窺看。
連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時克魯茲保安官。
曆盡風霜的滄桑全寫在他那張莊嚴肅穆的臉上。
*********
猶如墮入永劫的幽暗病房內,三個人交談了數分鍾之久。
雖然現場有三個人,卻隻有艾琳一個人,說明整件事的經過。D隻是在最後添了一句“她說的句句屬實”而已。
保安官絲毫沒有動搖或震驚的表情,聽完妻子的描述後,他說:
“上次是跟克萊門茲起衝突,接著旅館的房間也被燒掉了。這次,又在我家農場殺了所有的雞?——你來這裏究竟想做什麼?”
“連我自己也不知道。”D很坦率地回答。
“艾琳——你去大廳等著!”保安官命令她。
她的表情似乎是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點了頭,離開了房間。
關上門之後,保安官請他坐到椅子上。
“沒關係,我站著就行!”
保安官眼神冷漠地,望著向牆壁走去的D。
“不讓背後有半點空隙,使狩獵者恪守的原則嗎?”
“這個女孩,是你的戀人?”D沒有正麵答複,反而直接問他說。
保安官的視線自然地移向躺在床上的女孩。
“……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每天早上都來探望從前的戀人,很辛苦吧?”
“別再說了!——你懂什麼?”
“你的家務事我不想插手!我是被這位躺在床上的女孩,從夢境中引到這裏來。想要離開,又有些阻礙,還有人因我而死。而解開謎團的關鍵,掌握在你從前的戀人的手中。把我引來的理由和我無法離開的理由是一樣的。——我所知道的,就隻有這些了。”
“你說不想插手我家裏的事——那正好。在你還沒掀起無法收拾的動亂之前,還是趁早離開這裏吧!”
“雖然與我無關,但有人要我不得不管。”
“別說那麼多廢話我送你離開村莊,別再回來了。”
在保安官站起來的同時,D從牆壁移開。
這時候,門外又傳出有人敲門的聲音。
保安官起身把門打開。
“就是這兒,醫生請進!”
從他們向旁邊退去空出的縫隙之間,一對身穿白衣的男女走進來。
護士的手推車上,發出堆疊的手術工具與白色裝置相互碰撞的堅硬聲響。
“這是……?”
院長向保安官露出和藹的笑容,卻用銳利的眼神望向D。
而黑色大衣的身影,正朝著門的方向消失中。
“你在大廳等我一下!”
保安官說完,又朝著院長的方向走過去。
院長那多皺紋但血色紅潤的手指摸著發電機。
“這是今天早上剛從‘都城’運來的。是新型的腦外科裝置唷!可以直接將覺醒波發送到腦細胞裝置,搞不好會獲得更好的療效也說不定。很抱歉沒有事先征求你的統一,不過剛好這時候你也在這兒——如何,要不要馬上試試看?”
與其說是醫師事前的準備安排得太好了,不如說是被巧妙地設計,保安官多少有些困惑。
“你是說它可以直接刺激到大腦,不會有危險性嗎?”
“平常被蟲咬的傷痕擦了藥之後,也會有危險吧!那樣的幾率隻有萬分之一。”
“這可是人命關天的問題啊!”
保安官凝視著老醫師,非常認真地說。
“即使隻有萬分之一危險的可能性,我也不能接受。再者,思薇醒來,還可能保持像現在這樣的狀態嗎?”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她能不能從永劫中覺醒?這種事還是別去想吧!除非她脖子上的咬痕消失了。也因為有那樣的傷,思薇才會一直維持著少女的模樣。很可能,她做的也是少女的夢吧!一旦醒來之後,她的夢與身體難保不會回到現實裏來。”
院長歎了一口長長的氣。
“那也——無可奈何吧!保安官,你在害怕哪種情況發生?”
保安官表情變了。
連自己也未察覺到的負麵思考,突然像是注入了一道陽光似的,眼神茫然地懸在半空中。
“哪種情況……?”保安官喃喃自語。
“一旦打破貴族的咒縛,她的身體會失去年輕,夢也會奪去她的純真。伴隨著衰老所失去的不也是這些嗎?——你在害怕什麼呢,保安官?”
院長的聲音變得像鋼刀一樣鋒利。
周遭的沉默似乎將每一個人的身體都切碎似的,護士用雙手抱住自己的肩膀。
“我也不明白……”保安官念念有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