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出來了。
無論邊境的夜晚多麼危險,也不會改變它的澄澈與寧靜。
妖獸與魔人,搞不好也隻有在做夢時才能獲得平靜。
這時候還有個人醒著。
他出現在蓊鬱的森林之中。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要證明邊境根本沒有真正寂靜的夜晚,從灰色的歐尼艾利斯達樹梢,以及青翠茂密的馬利歐坎達樹叢中,一大群蟲子伴隨著聲勢駭人的蟲鳴聲正蜂擁而來。
人們已沉入夢鄉,但夜晚的森林裏依然充塞著一股饑餓與暴戾的氣氛。
毒蟲丹戎,是一種會借由口器噴出毒液攻擊,蒙蔽了對方的眼睛之後,再以銳利如砂粒般的齧齒將其啃噬殆盡的毒蝗蟲。要是不幸碰上它們,就連身軀長達五公尺的甲殼龍,不消兩分鍾也化成白骨。
黑土忽然隆起,從四麵八方而來形成一直線前進的,大概是消化型蚯蚓群吧!這些長達五十公分的巨大蚯蚓,通常會利用強力的分子振動分解砂土,然後再用細胞核具備的〔口〕吸收分解後的泥土養分。當它們對旅人進行攻擊時,會先將對方的腳踝緊緊纏繞再進行溶解,再飛快地撲向旅人頭部或心髒等重要部位,任何東西一旦碰到它就會被溶化,就算再怎麼努力也無法逃開它的糾纏。
黑暗中也孕育著花樣繁多的色彩。
沐浴在月光下,絢爛綻放的潔白花瓣,似乎察覺到風中帶有異樣的氣息,於是不停地搖晃著。當晚風吹起一陣薄紫色的霧,一群極小的、白色的人影也紛紛降落到地麵上。
他們手持小小長矛,以毒花的汁為血液,以花瓣為皮膚,邪惡的花中妖精,隻有在這個森林所賦予的環境條件下,才能賴以生存,繁衍出他們的下一代。
此外,在黑暗深處,及其更深處,一雙雙閃爍的血紅色眼睛,似乎告訴我們,這裏沒有任何一個人或生物,是純粹的觀察者——俗話說:“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窺視與被窺視、弱肉強食的畫麵,隨時都在森林裏上演著殘酷的劇碼。
如果隻是匆匆路過,又另當別論,但是住在邊境的人,是絕不會選擇夜晚的森林作為休憩和睡覺的場所。
因為大家都知道,聽起來哀傷欲絕的鳥鳴,其實是魔鳥為了使人意識渾濁所發出的叫聲;輕柔的薄霧,其實是霧魔潛入人體取其精髓的拿手絕活。
非不得已選擇在森林中過夜,人們一定會用一隻手緊握著加上炸彈與火焰彈的弓箭,穿著用石棉製成的睡衣甚至蓋住頭部,才敢闔眼。
即使是夜間出沒的肉食昆蟲的牙齒和矛,也穿不透厚達一公分的石棉布。如果事先喝了用地獄草莓搗成汁製成的解毒劑,就不用擔心霧魔的侵襲,到了隔天早晨,隻會感覺到頭疼而已。萬一真的遇到頑強的攻擊,屆時,弓箭就可以派上用場。
但是,如今被那些妖物環伺的旅人,渾然未覺自己正麵臨森林的各種威脅,毫無防備地橫躺在草席上享受月光的洗禮。
由於他的臉被寬大的黑色帽簷遮住了,所以無法看清楚長得什麼模樣。不過,從他胸前垂下得深藍色墜飾、黑色大衣、附有銀馬刺得皮製長靴以及左肩靠著的那把優美的長劍,實在令人留下鮮明的印象。
以上全都是青年身上佩帶的裝飾品。
然而,那些仍不足以形容他的俊美。
看哪!當地上匍匐前進的妖獸們,接近這名旅人的周圍距離一公尺時,卻被像是看不見的牆擋住似地,隻能縮在一旁扭動著身體,顯得痛苦萬分。它們已明白,即使旅人睡著了,身體依然會散發出〔敢來找茬者必死〕的陰森之氣。這名年輕人的真麵目,隻有一句話能夠形容。
那就是,他〔並不屬於這個世界〕!
不知道他是不是將夢見草所散發的毒霧當作甜美的香味嗅聞,還是把妖獸們怨恨的呻吟當作催眠曲,否則這名黑衣的年輕人,又怎能不受任何打擾,睡得如此安詳?
忽然,他的身體和意識之間有了聯結。
仰起上半身的同時,左手按著帽子移向他烏溜溜的頭發。
接著,總算清楚看到他完美的臉,才領悟到原來不屬於這世上的美貌依然真實存在。
人們都叫他〔D〕。
惺忪的雙眸中,沒有半點空虛的眼神。
好深好深的黑眼珠,僅映出站在前方三公尺,同樣也是黑衣的影子。
有個身長遠超過兩公尺,如岩石般的龐然大物。
從巨人身上所散發出來某種力量,擊中了D的臉。
換作是普通人,早就被逼到精神崩潰了,要花半輩子的時間才能恢複吧!
那個巨人,左手拿著弓,右手握著支箭。
當這兩樣東西在巨人的胸前組合在一起時,D的右手已移向長劍的劍柄。優雅的動作,與這名青年的外表十分合襯。
箭〔咻〕地一聲射過來。
D神色從容,突然從劍鞘迸出銀光,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度。
當雙方騰空而起,因彼此的武器相撞擊而激射出火花,D已經知道對方的箭全是用鋼鐵鍛造的。
他的眼中含著淒絕的光芒,看似無聲的呐喊。
當彼此接觸的一瞬間,箭從中間被折成了兩半,深深地陷入大地。
就在D躍起身來的一刹那,隻見一黑色光束射穿他的左肩。
黑巨人緊接著又同時放出了第二箭。
速度快到令D為之傻眼,幾乎是以循著相等的軌跡前進,不偏不倚地射中了他的肩膀。但是,這時候浮現在眼前的黑影卻也受到極大的衝擊,默不作聲地向後退。
幸好D閃得快,原本應該貫穿心髒的箭,隻射中了肩膀。黑巨人終於了解到敵人的可怕。
D同時又站起來了。
箭也不拔地凝視著巨人的臉,瞳孔異常地清澈。
敵人的眼中,也映著D的身影。
“怎麼不報上名字?”
D所說的第一句話包含著感情。
緊接著他的大衣下擺在空中一閃。
將他銀蛇般的劍一揮,對方身上的布料立刻應聲裂開,那黑色身影也向後方彈出有五公尺之遙。
此時,空中響起了拉弦的聲音。
D往地上一蹬,發出極美妙的聲音,細長的身影如一尾小香魚彈向空中。
敵人已經隱藏到十公尺以外的樹蔭中。
射回來第三支箭,隻差幾百分之一秒就會致人於死!
D沒有拔出射穿左肩的箭,仍疾速奔跑著。
由於遺傳了貴族的肌肉活性基因,以半吸血鬼的速度,六秒內跑完一百公尺不成問題。
如今他的速度打破了五秒,而且,速度絲毫沒有慢下來的跡象。
但是,敵人的影子已隱沒於黑暗中。
不知道D是否已察覺到對方的監視突然消失?一直保持著相同速度奔跑的他,在敵人消失的地點停下腳步。
D注意到地上漸次踏印出的深陷足跡,直到它消失了蹤影。
D隻是佇立在原地。
被黑色鋼箭貫穿的左肩,不斷有鮮血從傷口滴落,然而他的眼神和表情,在整個戰鬥過程中一點也沒有改變。
他沒有拔出箭,並不是因為感受不到痛苦,而是不想讓敵人有趁虛而入的機會。
如雕像一般凍結的狀態,突然瓦解。
周圍又恢複原有的黑暗與寂靜。
會不會因為妖獸也警覺到自身的安危?所以才聽不到任何怪叫與呻吟聲。
D的臉朝著某個方位,身體也迅速動作起來。
這裏並沒有退路。
隻有由好幾層折斷的樹木和植物交疊組成的畸形連結體。
大概是找到了可以通過的空隙吧!優美的身影毫不猶豫地向前行。
不知道這條路到底是短還是長?今夜仿佛是另一個世界。
除了風本身的呢喃,還傳來了別種聲音。
大概是因為D專注聆聽那聲音的緣故,已經搞不清楚哪裏是剛才決鬥的地點。
他聽到人們的嘈雜聲,以及金銀樂器合奏出輕鬆曲調的彼方,隱約可見微微的光亮。
而守護他們的是一幢如城堡高聳宏偉的宅邸。
隨著他的步伐前進,逐漸呈現出一片光明,沒多久,一座巨大的鐵柵門矗立在D的眼前。
周圍的景象連看也不看一眼,D持續前進。
手和身體還沒有碰到,鐵柵門便已發出吱嘎聲緩緩打開了。
D一刻也沒耽誤地,踏進了宅邸內。
從門的規模來判斷這絕不是正門。
前方出現一座發出如水漾光芒的石造陽台。不單是月光的緣故,似乎是石頭本身會發光。
在裏麵有耀眼的窗戶和無數的人影。
有人高聲談笑——
有人跳著優雅的舞蹈——
燕尾服的下擺閃動,晚禮服的下擺也搖晃著——
豪宅的晚宴似乎正是熱鬧的時刻。
D注視著肩上的鋼箭,用左手抓住它。
接著是一連串皮開肉綻的聲音,紅色的肉片隨著拔出的箭飛濺,鮮血從傷口噴了出來,D按著左手止血。
那聲音竟如飲水般汩汩湧出。
一邊拔掉箭的同時,D並沒有停下腳步,他登上了陽台的石階,握著房門的把手。不知何故肩上的血突然止住了。
黃金花瓣造型中央鑲著一顆藍寶石的把手,在他優雅的手中彈跳似地轉動了。
D站在一片充滿藍光的大廳中。
這名青年應該知道,這藍光與剛才從窗外所見的白色光芒不同。
不知道是不是這幢豪宅在作弄他,室內隻有兩個跳舞的人影。
女孩的年齡差不多十七、八歲吧!
如小香魚般水嫩的體態,絕不會比那用黑曜石編織而成醒目的晚禮服所散發的光彩遜色。及腰的長發,如寶石般熠熠生輝。
隻剩下輕鬆的樂曲在大廳流瀉著。
在D的眼中也映照著穿燕尾服的舞伴。
對方依然背對著D,看不見他的臉。
D更進一步深入屋內。
很明顯地,這幢豪宅是為了引誘他而設計的圈套。
如果這裏隻有這兩個人。那麼整件事若非兩人共同策劃,就一定是他們其中一人所主謀。
此時,少女的動作停住了。
音樂也停了。
少女凝視著D,眼中充滿了不可思議的神采。
“你是……?”
平靜的聲音使得光線有些搖晃。
“看樣子,我似乎是被邀請而來。”
D一邊望著背對自己靜止不動的男子說道。
“你就是主人嗎。有什麼事?或者說——那家夥在哪裏?”
“那家夥?”少女皺起細如絲的眉毛。
“不然——或許那個男的知道,怎麼樣?”
男子依然紋風不動。也許是為了伴舞而製作的銅人也說不定。
D不再問下去了,他索性一邊推開藍色的光線,一邊站在那名男子的背後。
左手伸向對方肩膀——接觸到他。
那名男子緩緩轉過身來。
D的眼角裏,深刻映著少女不知是戰栗還是歡喜的表情。
D睜開了雙眼,周圍充滿藍色的光芒。是黎明前,淡淡的曙光。
從草席上,D慢慢地起身。
難道剛才的一切全是夢?
左肩上也沒有傷痕。地點——還是原來睡著的位置。在夢中沒有出現的改造馬,依然係著韁繩佇立在樹幹旁。
當他把左手握的長劍一回旋搭在肩膀上時,
“不對!”突然大喝一聲,一個異常認真的聲音說道。
“如果隻是一場夢,那也未免太過逼真了。俺可是痛得要命唷!”
應該指的是鋼箭貫穿左肩的感覺吧!
“那幢豪宅,果然是來誘拐你的。既然把你拐來了,一定是找你有事。——最近,或許你們還會再次相見吧!”
“你真的這麼想?”在現實中,D初次開口。
“我、曾見過那家夥。”
“的確。”聲音明明表示讚同,卻聽起來像是無心在敷衍。
把換過墊子的馬鞍放在馬背上,D輕快地騎上了馬。
在藍色的晨光中,馬兒邁開腳步。
“看哪!完全一樣!”這聲音大概是指初次見到的光景,和夢境中幾乎相同吧!這麼說來——聲音的主人也和D一樣做過相同的夢!
數分鍾後,騎著馬到達一處由高大林木圍繞的空地。
那裏正是夢中豪宅所在的位置。
從窗戶流瀉出溫暖的光,男與女都穿著晚禮服跳著舞,像是個不分晝夜的宴會,無論何時都籠罩在一片藍光中。
如今一切都被米達歐奇的綠葉以及多克蘭拔的樹枝覆蓋住。
D隻瞥了一眼,便掉轉馬頭。
在這座森林的對麵,應該有一個遷徙至此已有兩百多年曆史,現實中的村莊。
如同告訴我們過去的東西就在那瞬間把它忘掉似地,直到灑下的晨光在林蔭深處消失之前,黑衣騎士終究頭也不回地離去。
※※※※
D在村莊的門口停下腳步。
這裏和其他村莊一樣,為了防止貴族及妖獸的入侵,在村莊的外圍築起兩、三層的圍牆。
已浮現鏽綠色的投槍器以及火焰發射器噴嘴,從槍眼以及柵欄的縫隙朝四方睥睨,也是旅人早已看慣的邊境風光。
從門邊的監視小屋出現了三名身上裝備武器的倔強男人,他們都對D發出停下來的指示。
隻有一件事令人不解——他們的表情和一般人不同。
對於陌生的旅人投以不信任以及懷疑的眼神,逐漸轉為奇妙的困惑、恐怖——乃至於親切的眼神。
其中一人,一邊望著騎在馬上耀眼的D一邊問他:
“你——是獵人吧?”
“而且還是排名第一的吸血鬼獵人,對吧?”
“你怎麼知道?”
從馬上響起如枯木般的聲音,安靜地掠過那三人。
“不!”
中間的那名男子搖搖頭,浮現出曖昧的微笑,回頭看著門。
向著秘藏在某處的監視器舉起右手。
釘上鐵板的木門,隨著發出齒輪及鎖轉動的聲音向內側打開了。
“去吧!——你會去吧?”
最先開口的那名男子問道。
D一言不發地用鞋跟頂了一下馬腹。
不知道是不是被一陣從馬上吹來的怪風所逼退,三人連忙向左右散開,讓D進入村莊。
進門之後,通過一條筆直而寬敞的大道深入村莊內部,左右兩旁住家與商店毗鄰。這也是無論在哪裏都有的街景。
有人探出門外迎接著D的到來。
行走在街上的村民們紛紛停下來,向D投以困惑、恐懼、而又親切的眼神。接著有人又轉為陶醉的神情,唯有女性才會如此吧!
即使對方長得再怎麼英俊,距離靠得再近,邊境女性原本高度戒備得表情也毫不鬆懈。因為她們知道美貌不足以代表那個人的內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