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羅麗
即使危機遠去了,也看不出街道有自慘劇中回複的征候。
房子被破壞的屋主毫無要著手修理的樣子,隻是癱坐地上不動;附近的同伴亦無要去鼓勵他的模樣。
所有人臉上都掛著茫然表情,有的丟了魂似的呆立不動,或者隻是一直在沒有盡頭的街路上徘徊躑躅。
仿佛猛烈的災難自他們體內奪走了一切重要事物一般。
在這樣的情況中,在急忙來回奔波的鎮長直屬救護隊裏,有個利落而威嚴的年輕聲音在發號施令。
那是茲魯傑醫師的聲音,他正在醫院前設立的緊急醫療設施中工作。
“好,排成一排,請一個接一個坐到那椅子上,不要亂。”
患者一坐上簡陋的回旋椅後,茲魯傑醫師的手便在衣服上方巡過患者全身,問出二三個問題,仿佛他的雙掌中正列印著“治療計劃”。所問的問題則是為了檢測心理衝擊的等級。
“OK——嚴重度負9;輕微輻射能汙染;心理衝擊……沒問題。去那裏拿藥——好了,下一個。”
雖然在看到最後方那邊時他臉上閃出了心中真正的表情,但之後又極力轉回微笑容貌,不到一分鍾便換過一人的手腕,極其利落。
隻是,在他身旁負責配給藥品的卻非護士。盡管無法發出任何惹人喜愛、精神飽滿的聲音,但溫柔眼神中充滿勸慰之意,正在靈巧送著藥品的,是名十七八歲、楚楚動人的少女。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她在多個小時之前,全身還覆滿了輻射能去除劑。
她是羅麗。
看到茲魯傑醫師因分身乏術而長籲短歎的模樣後,她便自告奮勇地幫忙。害怕不已的護士至今仍未從癡呆狀態中恢複也是促使她幫忙的原因之一。
雖然她望向表情木然的鎮民的眼神身份矜持、悲哀,但除此之外,嬌小玲瓏的身軀正全身洋溢著活力十足的氣息。
即使失去了聲音和聽力也必須要活下去——這個想法極為堅定。
然而最根本的原因,是這名少女正因為能獨立完成一件事而雀躍不已。
微笑著的眼眸突然帶上了強烈的光芒,這是由於一個健壯漆黑的身影穿過為鎮民隊伍所埋沒的道路走了過來。
D在醫師身旁停住。
“沒事嗎?”
從聲音中不得而知他是否是真心詢問,當然羅麗沒聽見這聲音。
但縱使如此,也可以感覺出投向自己與醫生的眼神並不嚴肅,羅麗胸中一陣興奮。
“總算是撐了過去。”
醫師答道。
“你怎麼樣?我聽說半吸血鬼的輻射能承受值遠遠勝過常人。”
語畢,醫師連忙閉上嘴,不過隻有數名鎮民流露出些微吃驚的神色,幾乎所有人都沒有反應。
即使村民如此反應的原因是磁暴的驚嚇,但也有些不尋常。
“那屍體在裏麵?”
“是啊,還沒醒來。雖然不知道是用了什麼樣的技巧,不過還真厲害。”
“讓我看看。”
“可以啊。相對的我有個條件。”
醫師口中說著,沒停下手上的診療。
“是什麼?”
“調查結束以後請幫忙我。”
“我什麼都不會。”
“有手有腳的話就能做事。”
“有時間再說。”
回答了出人意表的答案後,D進入門內。
羅麗哀怨的眼神朝未對自己看上一眼的那個背影追了過去。
進入手術室後,D自架上取下攜帶型原子燈,打開開關。藍白色火焰自燈芯燃起,橫躺於角落手術台上的男子身形被鑲上了藍邊。
轉開水龍頭讓水流出後,D望向左手問:“也準備了土。哪個先?”
“別問無聊問題。”
回答立即響起。
同時白皙手掌的表麵妖異地浮起了一張有眼有鼻的人臉。
人臉露出不悅表情說:“不論火先也好,水先也好,最近淨是些難吃的。因為吃的人是我嘛。——噢!今天是原子爐嗎,好像很好吃呢。酒精的火和狼人幹大便的火我可不吃,那味道遭透了。”
D自外套內袋取出一把土放在燈旁。
“快點吧,差不多是死人醒來的時候了。”
“哼!那樣的話隻要讓他再暈倒一次就好了。每天一個勁地使喚人。”
“水還是火?”
“哼!我要土。”
D把左手蓋到黑色土塊上。
用力吸氣的激烈聲音傳出,土塊自頂部崩散為魚鬆狀被吸入手掌中。
“真難吃。”
將它吸得幹幹淨淨一粒不剩後,話聲說道。
“這是沒有經曆過盛衰榮枯與輪回轉生的土,沒有被地球給予生命,隻是蓋在鋼鐵上的裝飾品嘛。讓我吃這種東西可是沒辦法得到滿意的結果的喲。”
D默默將左手按到原子焰上。
“嗚哇哇——蠢蛋。下一個是水!”
即使那話聲大嚷大叫,D依舊不動。
“這冷血動物”的罵聲一會便消失,原子的光芒——雖然是不可能的事——但卻倏地收束成一條光帶,同樣消失在D手中。正確地說,是消失在開於手掌上的小嘴中。
不知那張嘴的貪欲何等旺盛——靠著內裝超小型核能爐的力量應能維持十年不滅的原子火焰,在不到兩分鍾之內便褪色搖晃,最後不可靠地熄滅了。
麵對這種怪事,D連眉毛也沒動上一動,接著將手掌朝上放到流著水的水龍頭下。數分鍾後,“咳,已經夠了。”
聽到呻吟語氣的同時,D關上水龍頭。
他問:“情況如何?”
雙眼注視前方屍體。
“嗯,勉強過得去,比昨晚的好。”
手掌中有火焰猛地隨話聲一起噴出。在為數千度高溫染為藍色的口腔中,紅色舌頭毫不在意的動作。
話聲宣布道:“怎樣,要分析嗎?”
D表情漠然,把左手按到手術台上的男子——額頭上。一瞬間,屍體全身僵硬,以腰為中心頭腳後折如弓;彎折得極為劇烈,即使腰骨碎裂也不足為奇。
屍體全身生出許多紅點——是血珠。
早應在許久之前就放棄了活動的肉體,似乎開始再度運作新陳代謝。鮮紅血珠迅速轉大,不久後破壞了表麵張力的均衡,開始拖曳著陰森得尾巴流向下方。
D半闔著雙眼。
手掌似乎打算做些什麼。
所說的“分析”又是什麼?
他想從屍體中得知什麼?
治療鎮民與發放藥品告了一段落後,羅麗馬上看向醫師那邊。茲魯傑醫師邊搓揉雙手邊點了頭。
少女站了起來走入醫院。一麵注意不要發出太大的腳步聲,一麵偷偷看了看等候室。
沒有人。
是在院長室嗎?還是手術室呢?D竟然有事要找屍體處理,這件事羅麗連想都不敢想。
再度來到走廊。她打算去院長室,那在走廊最深處。
在幾厘米前,手術室的門向內拉了開來,人影“呼”地出現,是個渾身鮮血的男人。
羅麗呆若木雞,連正要衝出喉嚨的慘叫都楞給吞了回去。
男人忽然倒下。
望見他背後站著另一個身影時,羅麗拚命撐住了虛軟的雙膝。她不想讓他看到難堪的模樣,在失去聲音與耳朵以後,已經不想再失去什麼了。
D無言地注視著極力想站穩腳跟的少女,等她總算止住顫抖,按住胸口的手放了下來後,D抓住屍體頭部,回到了手術室中。
眺望橫灑地板的血跡的雙眸泛起了灰暗色調。
他回到走廊時,羅麗已恢複正常,可能原本就是膽子頗大的女孩。
D問:“有什麼事?”
用嘴巴說。
羅麗拚命想讀懂嘴唇的動態。總算是看懂了。
她搖搖頭。因為沒有任何事。
僅是想見到他而已。隻是這樣。
“雖無法取回失去的,但還是能學會新的東西。”
D用千篇一律的語氣說了。仿佛對羅麗身體的事全不在意。
對著不清楚他說了什麼,但仍緊緊盯住嘴唇,打算這次一定要看清楚內容的少女,D說道:“跟我來。或許時間不多了。”
如此說後邊邁開步伐。
羅麗也緊跟在後,臉上浮現出微笑,因為光是看著D的冷漠側臉,她就隱約了解了話的內容。
“要去哪裏?”
剛出玄關,醫生便問道。
“這街道最高的地方是哪?”
“是工廠裏的山丘。”
D頷首後拔腳前行。
醫師遠眺了走過道路離去的兩人身影。
查德?貝克利的家可謂受災較少。用防水帳篷貼住被落石砸穿的幾個洞後,便決定以後再進行修理。
這一家共四口——家長查德與妻子貝拉,以及路克與賽門兩名兒子。
家人們對查德的樣子有些在意。
打從航線管製室回家以後,他的表情始終凝重,也沒吃飯,在屋頂貼上防水布後就立即回去了寢室。
被輸入計算機中的新航線,顯然室通往一處貴族遺跡的。大概不到兩日即會抵達。
隻是不知有什麼等在那裏。
據說這連鎮長也不知道。
僅知道傳說中的狀況——那裏是座貴族墳墓,而且還是有著華麗徵章以及電子機械在守護的電子墳墓。
在那裏沉睡的是……
半強製地拉回傾向不安的心神後,查德努力想入睡。
窗外風聲呼嘯。明天仍舊必須在黎明前起床前往管製室。
這街道到底會變得怎樣?
查德得腦袋火熱而清醒。
妻子與小孩在樓下好像還沒睡,大概因為事故太驚人了,所以精神無法平靜休息。
有個細微聲響,可能是敲門聲。
妻子走了過去。吱軋聲傳了上來。非得和鎮長說要改建不可。
可這麼晚了會是誰?我可不想再去管製室了哪。
進來了。門開著。
有什麼倒下的聲音。那家夥又撞倒椅子了吧?
哎呀,沒爬起來呢。
腳步聲穿過起居室,走上樓梯。大概是老婆吧。
到了走廊。
走了過來,十分緩慢,朝向這裏。
停了下來,停在孩子們的房間前。
是不是幫她開門比較好?
算了,反正是自己老婆,而且我累死了。
咦?!現在這個是驚叫聲嗎?
倒地聲再度響起,有兩個。
門關上了——
走了過來,緩緩地,從容不迫地……
停了下來,在寢室前。
難道……
敲了敲門。查德在床上再待了一會。
敲門聲不斷。稍停了一會——又再度響起。
查德下床。
一步一步用力踏著絨毯向門走去。
真不想去。
他知道在門外的是妻子。然而,如果不是的話……
在房門前,查德稍微站了一下。
敲門停了。房門的握把被“喀喳、喀喳”地轉動起來,先是動作輕柔,然後轉為急促——
刺耳的聲音響起,金屬把手與門把擋板連同裝著它們的那部分門板一起消失了。
那裏被開了一個洞。門打了開來。
有人站在那。
並不是他的妻子。
極度的呼吸困難襲至查德身上。
在想抓摳喉嚨而抬起的手到達目的地前,他的心髒就停止了跳動。
那的確是座山丘,但在五米的高度往目下一望,卻又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可是這對兩人之中的一人而言已十分足夠。
因為她並非孤身一人,陪在身旁的,乃是個真正適合黑暗的男人。
眼下的平原即使在月光下依然極其幽暗,而東方天空業已開始射出曉光。
風刺紮著羅麗的臉龐,寒風如錐。
羅麗凝視著D。
D望著東方的天際,或許被禁錮於黑暗中的人也會冀望光明。
他們為何登上高處?
D在羅麗身旁曲身,左手手指伸向大地。
羅麗看了寫在沙地上的文字。
“能聽到聲音”
D如此寫著。但是,是什麼聲音呢?又真能聽得到嗎?這實在可以說是殘酷無情的一行字。
羅麗豎起身上外套的衣領,風吹過來,搖曳著柔順的秀發。
她想——好冷,難道人類沒辦法在自然裏生存下去嗎?就連黎明也這麼樣地寒冷。
鎮子依舊移動著。
不知要往何處。
毫無目的。
不知要往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