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像是真的破了，還咋也補不住。從蛟河上遊行署所在的蘭崗城傳來的消息說，那裏的雨已經連續下了七天七夜，好多地方的老鼠和蛇已經四處亂竄開始搬家了。後來就越傳越凶，說是蘭崗城已是一片大水汪洋，啥也看不見，隻有樹梢和樓頂露出水麵，上邊滿是猴子一樣的人。再後來的話就越來越離譜啦。
蛟河的縣委書記去省委黨校學習了，縣長還兼著縣委那一攤。在和行署專員兼地區防汛總指揮通報了情況後，縣長鄭重其事來到電視台，對著攝像機發表了告蛟河城鄉全縣人民的講話，要求人們不要聽信謠傳，安心生產和生活。宣傳部長出身的縣長很會講話，在詳細而深刻地闡述了要相信黨、相信政府的意義之後，他又以這樣的一段話結束了他的講演——
“這次的大雨和洪水不是咱蛟河一條河，也不是咱蛟河一座城，甚至也不是咱們一個專區的事兒。中央台每天的新聞聯播大家夥不是都在看嗎？南方那塊的長江咱先不說了，東北那疙瘩屬於鬆花江、嫩江流域的佳木斯、齊齊哈爾，不是也在鬧，黨中央、國務院還有全國人民不是也都關心著嗎？咱蛟河流域沒那麼緊急，要真有啥事，政府能不給咱老百姓說呀？咱蛟河城的大堤上，抗洪隊伍不是也上去了？部隊呀、武警呀，這是大家都親眼看見了的。所以呀，我說，咱們大家夥該幹啥就幹啥，別說洪水淹不了咱，咱也成不了躲在樹上的猴兒；就是萬一跑了水，漫了堤，咱縣裏沒準也能出個抗洪英雄高建成，那還不是咱全縣人民的光榮哇？！好，就講這些，完了！”
陸縣長的講話傳遍全縣，個別幾個還沒法兒接收電視的鄉村也通過有線廣播收聽到了，人們都說縣長說得在理。其實，所有的人，包括陸縣長自己，那時都還沒太把洪水放在心上——道理夠簡單的，支流就是支流，上遊就是上遊，要是連十年九旱的這裏都能遭了洪災，那該是一片怎樣的澤國汪洋？實話實說，那些似謠非謠的謠傳之所以被人們傳得那麼熱衷那麼一波三折險象環生津津有味，多少有些隔岸觀火的意思。
申子明是在縣城一家招待所客房的電視裏看到縣長的電視講話的。和他同住一屋的是個來自外縣的采購。
“完了？啥完了？這縣長咋這麼說話呢？這話可是不吉利。”對麵床上的采購誇張地搖搖頭，“當年宣統登基大典，攝政王說了一句快完了，一家夥可不都玩完啦？不行，這蛟河城怕是要出事，我還是快走吧。兄弟，你呢？”
靠著被子盤腿坐在自己鋪位上的申子明斜了采購一眼，繼續抓住那個電光石火般掠過腦海的念頭琢磨著：縣長說話就是這味兒的？縣長就是這樣說話的？不難學呢。在招待所耗得已經有日子了，說是找縣長上訪呢，半拉月了，卻連縣長的麵都沒撈著見。球吧，上訪的事看來沒大戲，要不然，一夥冤家苦主已經和組織部、教育局鬧成那樣，縣長還能連麵都不露？他媽的，自己的事還得靠自己，《國際歌》裏不是也在唱：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可世上的事兒曆來就是話好說，事兒難辦。我他媽的已經又成了一個形跡可疑的自己也說不清算個幹啥的社會閑散人員了，縣長會尿你？他媽的，膽小沒有將軍做，該出手時就出手，就這麼的啦！
“走！”申子明一個魚躍翻身下地，倒把那個正在收拾東西的采購嚇了一跳。
2
在縣城亂糟糟的十字路口揚手擋下那輛深藍色的“桑塔納”的時候，申子明不僅洗澡理發吹風地煥然一新，而且身份也變了，剛印好的還帶著香水味兒的名片正穩穩地在他西服內袋裏躺著呢。他當然明白，這一出手，就算是又一次把自己逼上了一條凶吉難測凶多吉少的羊腸小道。
“桑塔納”像隻藍色的大鳥，穩穩地停在他身邊。隨著發動機低沉而均勻的轟鳴，一股淡淡的汽油香味歡叫著衝進申子明的鼻孔，又在周身上下彌漫開來。也真是奇怪，一旦將手搭在還在隨著車身一起“突突”抖顫的車門把手上，所有的憂慮擔心顧慮就統統都無影無蹤啦。
“辛家老園知道不，走吧。”矮身鑽進車內，申子明穩穩地吩咐說。
司機的腳還踩在刹車上動也不動：“是單程還是來回，先講個價呀？一個來回要一百多裏路呢，你給多少？”
挪挪屁股，申子明將自己在車座上擺放舒服了，這才掏出個鼓囊囊的錢包，在司機眼前晃了晃：“這車我包了。說吧，你一天要多少？”
鬆閘，掛擋，給油，車子立刻箭一般朝著遠方射去，司機臉上也滿是討好的笑：“三百五百的，老板你看著給就行。”小縣城裏大主顧不多，司機當然是沒有理由不讓老板滿意，從而也讓自己滿意。
老板果然滿意了，聲音裏沒了先前的冷傲不說，還蠻是一股哥們兄弟好商量的氣息，“我說，你把你那車上出租的標誌燈取了好不好？反正這兩天是我包了你的車嘛！”
“那還不簡單？”說著司機就要踩刹車，申子明急忙又說——
“我還沒說完呢。車是我包了，你呢，就算是我的專職司機，到時候看我的眼色行事，事成之後，另有好處，咋樣？”
正是大秋，又逢大水，大家都在忙，出了縣城後，路上就沒多少人了，“桑塔納”失控般扭了兩下到底還是停下了。“老板，你的意思，讓我給你唱段雙簧，是不是？”司機吃驚地睜大了眼睛，一副又驚又怕的樣子，“我膽小，老板，你另請高明吧。你的錢我不掙了，真的不掙了。你放心，剛才我啥都沒聽見，也從來沒見過你。”
申子明也是驚訝萬分的樣子：“我說啥了，把你嚇成這樣？啊？我說啥了？就你是奉公守法的好公民，我就不是了？我不就說包了你的車，我就算是你的老板，臨時的，咋，這話不對，有毛病？”
司機撓撓頭：“我咋覺著你剛才說的不是這意思？”
“不是這意思？那你說說我的意思？”
“我也說不上你的意思，反正不是剛才那意思。”
“就算我的意思不止剛才那意思，那你說說你的意思？”
“你沒見河裏的水這兩天漲成啥樣了？公安局的告示城裏都貼滿了，說是防洪抗洪期間，要對所有的違法犯罪行為從重從快嚴厲打擊。”
“你他媽倒是說說，我包你的車是違法了還是犯罪了？”
“這……這……”
“說呀！什麼這呀那呀的，你倒是說呀！”
“你說讓我看你的眼色，還說讓我配合你……”
“對呀，我就是讓你叫我老板，雇了你的車我還不是你老板呀？不看你老板的眼色你看誰的眼色？不和你老板配合你和誰配合？噢，我說東你偏要朝西，我說南你偏要往北，那你說，是我雇車還是車雇我？說話呀！”
一席話說得那司機沒了脾氣：“那，咱們還去？”
“還用說？”申子明這時又像個威嚴的老板了，“要嫌錢多你當然也可以不去，你可自己想好了。”
“桑塔納”重又沿著公路逆流而上。
河道彎曲，河堤彎曲，與河平行的公路也是彎彎曲曲的。
透過車窗，可以看見大堤上如螞蟻般的民工肩挑車推上上下下忙得正歡。隱隱地，還可以聽見高音喇叭裏進行曲的聲音。
車內，各懷心事的兩個人誰也沒把這事兒當成個事兒，這裏地處蛟河上遊，淹了哪兒也淹不到這兒，這還有啥說的？
“當年學大寨也是這光景。”從窗外收回目光，申子明咧咧嘴笑起來，“哎，夥計，我還沒問你姓甚名誰呢，哪有老板不知道自己夥計名字的道理？”
司機也笑了：“就是嘛。我的名字好記，大路貨，李勝國。”
申子明摸出張名片遞過去：“也算是咱們兄弟的緣分，認識一下。”
接過名片，李勝國用有分寸的誇張表示了他的豔羨：“老板是總經理哇？你的公司不在我們蛟河縣，我說怎麼看著眼生呢。王總到辛家老園是要看朋友吧？”
“朋友？哼哼，是要看個朋友。”
申子明的聲音裏透著股格外的陰森冷峻，李勝國不禁看了他一眼。閉著眼睛的申子明好像感覺到了他的目光，嘴角又是微微一動：
“咋，你不信？”
“信，信，咋不信？”李勝國嘴裏答應著，心裏卻也拿定了主意，這車不包了，如今年頭怪事多，人一送到就要了錢趕緊回，這才是上上策呢。
3
申子明要去辛家老園完全就是衝著辛茹去的，但辛茹自己並不知道。因為她根本就不認識申子明，盡管已經被輸送到外縣的那一批假教師們的飯碗其實是被她敲掉的。
年輕漂亮激情似火又敬業如命的縣電視台女記者辛茹，至少有一打以上的理由可以無視許許多多的申子明們的存在。
她和他們壓根就不在同一地平線上嘛。
對假教師一案的揭露，在她來說純粹隻是一次義正辭嚴大義凜然的職業行為。
“我維護的是人民教師這一崇高職業的純潔。這是一方不容褻瀆的聖地。要是連教書育人這樣關乎千秋萬代的事情都可以造假，那這個世界還有什麼可信？”
大約是學校剛考完期中考不久，一個來自鄰縣鄉下中學的教師，輾轉托人找到辛茹，說是有重大違法違規的情況要揭發，問她敢不敢管？
“隻要你說的是真話。”辛茹回答說。
“我保證沒有瞎編一個字兒。”那個人就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
辛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這些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我也是個假教師。”
“那你為什麼要揭發呢？你就不怕失去這個工作？”
“辛記者，我也有良心呢，咱不能誤人子弟不是？說實話，每次站在講台上，我的心裏就直發毛。我自己都沒高中畢業，咋就能教了中學了？我不想害人了，人害人，作孽呢……”
辛茹當然沒有理由不管。她想也沒想就鏗鏘地說下那麼一段話。
後來事情就鬧大了，由本縣作為人才輸送到鄰縣的近百名假教師被退了回來，還將本縣組織部、人事局以及教育局和公安局的許多頭頭腦腦都牽扯了進來——那其實是一次有計劃、有組織的販賣國家事業單位用工指標的窩案。
這當然是一件大好事。
不僅辛茹本人這麼認為，官方媒體也是這麼宣傳的。
但是，本以為是為人民辦了一件大好事的辛茹，卻突然發現自己的日子不那麼好過了，而且是越來越不好過，可表麵上還又什麼也看不出來。她隻能從領導和同事看她時那種怪怪的眼神，以及她出現在哪裏，哪裏便是一片鴉雀無聲的異樣中，咀嚼出一種異類異樣的滋味兒。也就是這時，她才又於無意中得知，那個向自己揭發了這一切的假教師之所以會毅然決然大義凜然，真正的原因就是他有個妹妹也交了錢，卻沒有被錄取。他就是這樣找到了辛茹或者說利用了辛茹。
原本是意氣風發的辛茹一下就感到一種悲涼。她覺得自己一下就老了，是那種地老天荒白發三千丈的老不勝老的老。
被清退回來的假教師們三五成群地結伴在縣委、縣政府門外不成陣勢地鬧了幾天後，不了了之紛紛作了鳥獸散。至於辛茹自己，也被從電視台最受重視的要聞組調整到技術部門打雜去了。當然，公開說出的理由很是冠冕堂皇：工作需要，隻有分工不同，沒有高低貴賤。
辛茹像一隻身心俱疲遍體鱗傷的小狗，隻想靜靜地躲在自己的小窩裏，一邊滿懷憂鬱地望著外麵的世界，一邊悄悄地舔著自己的傷口。
她希望自己能很快地好起來。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很快地好起來。
她哪兒料想得到，一個她壓根就不認識也不知道的人，已經把她的全部情況打聽了個清清楚楚，正滿懷仇恨地想找她算賬呢？！
4
“王老板是屬龍的吧？”在辛家老園的村委會辦公室裏，笑嘻嘻地握住申子明的手，那個姓辛的村委會主任的第一句話，就結結實實地讓申子明嚇了一跳，“大龍？小龍？”
“村長，你是能掐還是會算？咋就知道我屬龍呢？”
村長哈哈大笑：“還真讓我給猜著了？我是說，剛才太陽還大著，咋著你一到，就又是雷又是雨的，敢情還真叫是龍從雨虎從風啊？敢情還真叫我給說著了哇？”
申子明暗暗地籲出口氣，說：“村長還真沒說錯，我就是屬龍的。”心裏卻在暗笑，球吧，順杆爬、就坡下，我他媽早就是老手啦！
“你看看，你看看，”村長又扭頭看著窗外，“該不會出啥事吧？鄉裏通知說，上遊的水位已經是八十年不遇了，可是不敢再下啦。”
申子明不以為然：“縣城離你這小六十裏地呢，你怕啥？縣城淹了也淹不了你呀。”
村長奇怪地看一眼申子明：“咋，你不是說從縣城來的，陸縣長他沒告訴你呀？”
“告訴我啥？”這回輪到申子明犯疑惑了，“在縣裏我可是隻知道你有百十畝地要招商引資上項目，我這不是就來了？是不是縣上還有啥瞞著我呢？”
村長連連擺手：“哪裏哪裏，沒有沒有。你可是請都請不到的財神爺爺，能有啥事瞞著你？我是說陸縣讓我們好好招待你。請吧，飯早都備好了，咱們吃著說。請——”
申子明反而一屁股坐下來，“我說，村長哇，你肯定是有啥事瞞著我呢，對不對？你要不說清楚，我這就回縣裏找陸縣去問個究竟。”
村長滿臉賠笑地遞過一支“紅塔山”，打著火的打火機也跟著端了過來，“王老板，來來來，點上點上。”
申子明很老板地推開村長的手，“你是不打算和我說實話了是不是？”站起身，朝進門後就一直坐在一旁不吭聲的李勝國一揮手，“走，咱回！”
“好嘞，老板。”李勝國搖晃著車鑰匙晃晃蕩蕩地走出去，院子裏很快就響起“桑塔納”唱歌般的引擎聲。
村長跟著攆到院子裏，死死拉住申子明的袖子，一臉的懊惱喪氣，“王老板，這是咋說的？怪隻怪我這張臭嘴，你先回屋，咱們慢慢說，行不行？王老板？”
“要說你就快，提著豬頭哪兒找不著廟門？”申子明當然知道什麼叫個欲擒故縱。
天上滾過一串炸雷。村長和申子明一起抬頭望了望天。
天陰得怕人，雲也黑得嚇人，山一般凶凶地向人壓過來，可它分明又是軟軟的。
“嗨——”未曾說話，村長先是一聲長歎，“王老板，你千萬別多心，我吧，尋思著，陸縣他沒告訴你那事兒，也是有他迫不得已的難處，他是縣長，能不從全縣的角度考慮問題，你說是吧？我知道，他也是為了我們這兒能有機會發展發展……”
申子明不客氣地打斷他：“要說你就痛快說，不見雨已經下來了？”
村長咬咬牙：“縣上打過招呼，說要是下遊那邊萬一真頂不住，就要從我們這兒分洪呢。誰讓我們這是上遊，還又他媽窮得叮當亂響。縣長也是不願意讓我丟掉這個機會呢……”
“什麼？分洪？！就在這兒？啥時候？！”申子明臉上的顏色一下就變了，“這麼大的事你咋不早說？！”
村長的聲音更小了：“王老板，你小聲點。這事兒還沒定，地區、縣裏還有鄉上的意思都是一樣的，先別嚷嚷，免得人心先就亂了。反正不到萬不得已，走不了那一步。真要分洪了，縣上還要提前半天通知，那時候再組織轉移，來得及……”
村長後邊還說了些啥，申子明可是一句也沒聽進去，心裏大鑼大鼓地大動大亂，天爺爺，你要下雨，你要發水，那真是誰也管不著，我隻求你老人家晚兩天，求求你啦！等我想法收拾了這狗日的村長和他狗日的女兒，你就是下刀子我也不管。求你啦，天爺爺，我可不想一輩子就他媽在這兒交代啦……
像是有意要給他點顏色看看，還沒等他在心裏嘀咕完，一道明晃晃的鋸齒形的閃電裂過天穹，然後是一串排炮崩山般的悶響。
隻兩步，村長抱著頭，癩蛤蟆似的跳回村委會辦公室。
申子明依然傻傻地愣在院中。
“王老板，快進來呀，”雷雨聲中，村長的聲音顯得極其遙遠，“天破啦！”
5
監視器中的那個主持人怎麼看怎麼別扭，但攝像機還是隨著她的進退舉止而輾轉騰挪。沒辦法，誰讓人家是主持人呢？跟在攝像後邊當助理的辛茹冷眼看著，那種失落的痛苦和委屈再次深深地擊中了她，她突然有些想哭，當然不是為自己，或者說不僅僅隻是為自己……
這次的采訪是在護城河的清淤現場。在齊膝深的爛泥中揮鍁大幹，縣中隊的武警們從官到兵個個滿身泥汙汗如雨下，前來采訪的女主持人卻捂著鼻子，一再要求離現場遠一點、再遠一點，說：“臭烘烘的，讓人氣都沒法喘，還怎麼說話？”
“閉嘴吧，你！”退到無路可退的導演漲紅了臉，氣咻咻地罵：“別說你爹是宣傳部長，就算你是宣傳部長，老子也不伺候啦！”
“你罵我？你敢罵我？”女主持人的粉臉紫脹柳眉倒豎。
“對啦，我罵你啦。滾蛋！”導演幹脆從她手上奪過話筒，朝辛茹一揮手，“你來！”
辛茹不動：“我的崗位已經變了，台裏有紅頭文件。”
“我不管！電視台是國家的，也就是人民的！”說到這裏，導演自己也笑了，“鹽是人民的，因為海是人民的。道理都是一樣的，對不對？”
辛茹知道，導演說的是當年一部外國電影的台詞。莫名其妙地，她也笑了。然後她就拿起話筒，一步步回到腥臭逼人的護城河邊，矮下身子，將話筒伸向一個滿臉泥漿的戰士嘴邊：“請接受我們的采訪，好嗎？”
“OK！”站在攝像機旁的導演用食指和拇指比出一個圈，高興地叫出一聲。
節目錄好了，卻隻在口播新聞中用兩句話就帶了過去。大家當然都明白是咋回事。麵對導演和攝像，辛茹苦笑著：“對不起，讓你們受了我的株連。”
導演伸手在辛茹肩上拍了拍，走了。
攝像一攤手，笑一笑，也是沒有話。
台長找到辛茹，氣呼呼的樣子，沒頭沒腦就是一句：“抗洪形勢越來越緊張，你再開個專題好不好？”
辛茹看著台長：“還讓我當主持人，你就不擔心你的烏紗？”
台長還是很嚴肅：“說句不怕犯錯誤的話，我有時候倒還真希望能來場洪水衝一衝，水能去汙啊！”
6
申子明當然不姓王，也壓根不是什麼老板，盡管他做夢都想著自己能是個老板，也盡管他真的曾經不止一次地當過老板。
先不說以前當老板的事兒。就說一個星期以前吧，申子明的身份還是蛟河縣作為人才輸送到鄰縣的享受國家正式幹部待遇的中學教員。而在這以前，他的身份又是一家擁有上千萬資金的投資公司的財務經理兼辦公室主任——那一次他的任務是給一個更大的騙子當托兒。現在，裝在他身上的名片是那天看完縣長的電視講話後才印的，名片上說他是經理，而且還是總經理。而且，也是一家專事投資的專業公司。
江湖也是一所大學校，難道不是嗎？
不管什麼角色，所有這些申子明都演得很投入，人生如戲嘛！
世上的事情從來都是話好說事難做。就說演戲吧，投入盡管投入，但假若你原本就是個蹩腳的演員呢，豈不是越投入越尷尬？再假若你原本演技不錯，但又總是時乖命蹇，根本就輪不到上場去一展英姿，這時候你說你該罵誰的娘？
“都是人，我就不信誰他媽是龍日出來的！”
這是申子明總愛掛在嘴上的一句話。
他的確可以說是農村改革最早的先行者之一。因為他從來就沒喜歡過莊稼人的春種秋收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日子。但造化弄人，他又總是擺脫不了土裏刨食的命。
十好幾年前，當縣城裏絕大多數的機關幹部都還穿著中山裝，甚至連領扣也不敢隨意敞開的時候，申子明就已經穿著屁股後邊開衩的大包西裝，開始天南海北地搞起城鄉間的物資交流互通有無啦。但除了最初兩次算是賺了點外快之外，他又總是賠。賠不勝賠之後，坑蒙拐騙的歪門邪道在他就成了別無選擇的選擇。
甚至，就連他那個溫柔可人的媳婦之所以能成為他的女人，居然也和一場騙局有關。
當然，最初他並不知道那是一個圈套，一場騙局。
那陣兒申子明的皮包裏裝著一家叫做“龍源貿易總彙”的公司——所謂的皮包公司也就是這個意思，正天上地下南來北往地忙得不亦樂乎。到那個村子原本是要收葵花子的，誰知後來收到手的卻是一個女人。那姑娘的爹是申子明自己選中的，選中他作為那一片負責收購的代理人，兩人之間還鄭重其事地簽了份協議。按協議規定，申子明在放下簽字筆的同時，就將三千元預付款交給了老陳。那時候的三千元還不是個小數目，隻是那時申子明正是順風開順水船的日子，加之這回他認準肯定能大賺一筆，還也因為他覺得老陳那人憨厚可靠，出不了紕漏，這才痛痛快快按規矩做了一回生意。哪知道久闖江湖的他到了還是在一處不起眼的陰溝裏翻了船呢？
到了拉貨的日子，申子明帶著輛大“東風”，轟轟隆隆地開進了莊。像所有自知理虧的代理人一樣，老陳殷勤異常一邊大歎苦處難處，一邊水陸雜陳酒肉轟炸。申子明才不聽他的呢，一口咬定先驗貨後吃飯。老陳拗他不過，領著他在曲裏拐彎的村巷間穿了半天，後來就停在一幢高大然而破敗的建築物前。老陳說，這是生產隊時候的倉庫。看著老陳解下拴在褲腰間的鑰匙，先開鎖後推門，申子明多少有些懸著的心一下就落回到了實處：一摞摞鼓囊囊的麻袋整整齊齊地碼滿了大半間庫房，用隨身帶來的探扡隨便檢查了幾個麻袋，都是幹燥清爽顆粒飽滿一等一的葵花子。
接下來的事情自然就是放心吃肉大膽喝酒，明明隻有申子明和老陳兩個人，菜卻擺了一桌子，一個姑娘還在不斷地往桌上上菜。
申子明連連擺手：“夠了夠了，老陳，你拿我當豬喂呢？”
老陳嘿嘿笑著，說：“那不能。沒什麼稀罕的，都是自家地裏長的、圈裏養的……”
申子明也樂：“老陳，你可真會說笑，這海螃蟹也是你自家養的？”
老陳笑得更厲害了：“我也就那麼一說。申老板，不是吹，這桌菜你就在城裏館子裏也吃不著，都是我家丫頭做的。葵花，還不給申老板敬杯酒？”
正在上菜的姑娘不聲不響地給申子明斟滿了酒。申子明注意地看了那個叫葵花的姑娘一眼：“怎麼，你姑娘就叫了個葵花？嘿，這也算緣分呢。來，老陳，我敬你！”
一杯酒下肚之後，老陳抹抹嘴：“聽說申老板還沒娶親，看看我們葵花怎麼樣？”
那個叫葵花的姑娘狠狠地瞪了老陳一眼，轉身出去了。
申子明連連搖頭：“老陳，賣農副產品還外帶美人計呀？那可是你親閨女！”
老陳變了話題：“喝酒喝酒，看我的，先幹為敬。”
老陳一口氣灌下三大杯，還沒忘了朝申子明亮亮杯底。
申子明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還又喝了一杯……
記得醒來已經是半夜時分，而且，身邊還多了一個軟玉溫香一絲不掛的女人。剛剛清醒些的腦袋立時又成了一團糨糊，申子明不知道該怎麼辦，也還不知道該怎麼想。盡管對於女人的身體構造，他已經算不得陌生，但那完全是當年做赤腳醫生時的職業需要，現在的情況可完全是兩碼事。借著從窗外透進的朦朧曖昧的月光，可以看見那個豐滿的散發著熱烘烘香氣的女人正緊緊地依偎著他，一副完全徹底還又完全放心地把自己托付給他的安然。女人蜷著身子躺在自己身旁的樣子，似乎預示著一團巨大的溫馨和一種無邊的幸福。心蕩神搖心馳神往，申子明開始手忙腳亂地忙乎。突然，房門洞開，一道手電光柱刀子般直直罩住萬分尷尬的申子明。他身下的女人發出一聲夾著哭腔的哀鳴——
“爹，你這樣讓我以後還見不見人？！”
“閉嘴，小婊子，說是讓你看著他一醒就發信號，你還真讓他把你給弄了？”滅了手電的老陳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壓住了申子明剛脫下不久的背心褲衩，“申老板，我這可還是個黃花閨女呢，你說咋辦吧？！”
至此，申子明明白，自己是著了人家的道兒啦。他冷冷一笑：“說吧，我的預付款你幹了啥啦？我打問過，你不好賭，也不愛嫖，三千塊呢，都沒啦？能退我多少退多少吧。還有，你讓我看的那些貨又是咋回事兒？”
“嘿嘿，貨是沒錯，可人家出的價比你的好，想聽聽不？”
“不勞神啦，”又是明擺著誘人上鉤的套，不及早脫身隻能是越陷越深，“行，你的手段我領教啦，咱們後會有期！”
“那咱的賬就算是兩清了，可對？”
“沒錯兒，就當我三千塊睡了個婊子。”
“我不是婊子！”把自己嚴嚴實實裹在被子裏，半天沒有吭聲的葵花猛一下擁被而起，揚手給了申子明一個耳光，“聽著，我爹沒準是個王八蛋，可我不是婊子！”
那女人真不是個婊子。
等不到天光大亮，申子明就叫醒了雇來拉貨的司機，“東風”又像來時那樣，大敞著空蕩蕩的馬槽，稀裏嘩啦地走了。司機很同情申子明的遭遇，盡管他們純粹隻是買賣關係，他除了油錢死活不要一分的運費：“不是要給公家交賬，連油錢我都想給你免了。”司機就是這麼說的。這讓申子明覺得，世界還不是那麼混賬王八蛋。
到了一個岔路口，兩人該分手了。前邊申子明剛從駕駛樓裏跳下來，後邊馬槽上也跳下一個人來——就是那個被叫做葵花的女人，胳膊上還挽著一個不算小的包袱。
申子明愣住了：“你？！”
司機也愣住了：“咦，你什麼時候爬上來的？不會是還要下套吧？”
葵花不理他，隻緊咬嘴唇幽怨地盯死了申子明。
司機縮回頭，駕車拖著一溜煙塵走了，當然還沒忘了留下句忠告：“老申，好自為之吧！”
申子明也死死地盯著葵花：“這又是為什麼？”
葵花也死死地看著他：“我討厭我那王八蛋的爹。我要不早點跑出來，那折子戲沒完沒了地演，別說他得吃牢飯，我恐怕也要進去。錢沒那麼要緊，為了它把自己變成個王八蛋，不值當！”
朝著葵花，申子明走近兩步：“我現在又是個農民了，你可想好。”
葵花的回答是：“我沒有因為你是老板看上你，也不會因為你是農民看不上你，就因為一句人話，我，我知道你還是個人，你和別人不一樣……”
申子明有些發傻：“什麼話？我沒說什麼呀？”
“你告訴我爹，我是他的親閨女，這就是人話！”
申子明又不會說話了……
見路上並無人影，葵花從懷中掏出一塊白綢巾扔給申子明：“我不是婊子，你可看好了，我不是婊子！”
展開那塊皺巴巴的綢布，正中是一團梅花般綻放的血紅……
7
申子明的故事讓李勝國聽得興致盎然。
“後來呢？”他問。
“後來？”懶洋洋躺在床上的申子明狡黠地笑一笑，顯然是不想再說了，“後來不就是我和你一起到了這辛家老園？”
他倆住的是村長家的客房。偌大的一座紅磚到頂的宅院此刻就住著他們兩個客人。姑娘在縣電視台工作，小兒子去南方打工，老婆子早就駕鶴雲遊了，這是村長告訴他們的家庭情況。村長又去村委會值班了，說是縣鄉兩級都下了死命令，防汛抗洪期間，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必須有人守著村委會的電話機，否則以玩忽職守論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