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我朗誦愛情詩……
可我朗誦什麼呢?
當年在學校的地下教室裏,
我沒能寫出詩來講愛情,
墨水在警報器的吼聲中凍成了冰。”
屋內光線猛地一暗,那個凝重、遲滯的腳步聲也隨著停下來;我回過頭,迎著麵,是一張被硬擠出來堆在一起的笑弄得尷尬透了的中年漢子的臉。不知道以往見過這張臉沒有,但從那天起,這張赤紅的滿是胡楂的臉便深印在我心上了。我恨他。憤憤地從鼻孔裏用力一“哼”,我扭過臉,又甩給那人一個因感到報複的快意而顯得挺直的背。
“吭,吭吭,你媽泥(呢)?我來添把手,做點啥?”是他在說。我沒吭聲。我不想理他。
“怎麼,打一巴掌揉三揉,我還得謝謝你呀!”聞聲從套間裏出來的媽媽的聲音又尖又狠:“牆推倒了,我們也搬來了,你再來添把手,還想幹啥?”媽媽又自顧自忙開了。我知道,媽媽也一定恨他。聽,趴在媽媽皮鞋後跟上的鐵釘是怎樣火藥味十足地在磚地上敲喲!
能不恨他嗎?一切全是他惹起來的,在那天……
一隊老百姓,排著不太整齊的隊伍,走在我們這家部隊醫院的橫貫東西的柏油路上。一扇一扇的窗戶打開了,一個一個男人和女人的頭從住院部、門診部、家屬區的樓窗裏探出來、探出來。隊伍行進著,拖著一條愈來愈大,遠比隊伍本身大得多的尾巴,這尾巴幾乎是一色的國防綠。背著書包卻忘了去上學,我好奇地跟在隊伍的尾巴後邊,活像一個被遺忘了的省略號的小點。終於,隊伍停下了,停在醫院人工湖邊那排一家一幢的專供首長和專家居住的高級住宅前。這裏我是熟悉的。這裏有我的家,很寬敞,也很闊綽;前後兩個小院,客廳、臥室、浴池、涼台俱全。此刻,朱砂色的院門莊嚴地緊閉著,隻能看見那同樣也漆成朱砂色的很神氣也很神秘的翹簷。隊伍沉默了,連同那個大得多的尾巴。世界是那麼寂靜,隻有鵝黃中泛著蔥綠的柳枝在早春的風中輕輕搖曳的沙沙聲。
“都愣著做啥?快!”領頭的那個紅臉上滿是胡楂的中年漢子一甩胳膊,指揮隊伍沿牆散開。“我喊一二,一起出力!”擺好架勢要推牆的人們一起鄭重地點了點頭。
“一、二、三!”中年漢子的嗓音奇怪地抖著,像一個瘧疾病人的呻吟,和他那門扇般的身軀極不相稱。不知怎的,我心裏忽然泛起一層莫名失望的漣漪。盡管在這之前,我並不曾希望著什麼。
“嗨喲!”眾人呼應,那聲音也全不像我想象的那般洪亮。
“一、二、三——”
“嗨喲!”
“一、二、三——”
“……”
漸漸地,那領頭的號子聲不顫了,不抖了,高亢了,興奮了。推牆的隊伍也擴大了,站在一旁看熱鬧的尾巴隻留下孤單單的幾個人。我興奮了,擠進人群,弓起腰,伸直胳膊,賣力地和人們一起推著自家的院牆。終於,那威風凜凜的磚牆越顫越厲害,“轟隆”一聲……世界重又那麼寂靜,人們都傻嗬嗬地張嘴愣在一起,任隨灰粉落在自個兒的頭上、臉上和肩上……
似乎過了好久,又似乎隻是一個瞬間,世界便又以百倍的精力複活了。人們嬉笑,叫喊,歡鬧,又一起亂哄哄地往下一家湧去。但我仍愣怔著,隻覺得心兒急速地向一個深不可測的亂糟糟的洞穴墜去!這陌生的感覺是那麼強烈而痛苦,使我禁不住輕輕呻吟起來。幾個咋咋呼呼的小夥兒連蹦帶跳地從我麵前躥過去,有一個一邊跑一邊還拍著屁股唱起來:“革 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
“我同桌的姑娘膽子大些,
她冷得緊偎在我的胸前;
她要從我這裏尋找溫暖,
可我自己的熱量也少得可憐。”
說來也許很荒唐,可這又是真的。隨著院牆的被推倒,各種名號的“戰鬥隊”一時間紛紛破土而出,速度之快,為人所始料不及;政治部門前的宣傳櫥窗一夜間便被滿是紅叉和倒寫的人名的大字報糊得麵目全非,語氣之激烈,使人目瞪口呆。因嚴厲而人緣不好的爸爸最先被關進了牛棚,我和媽媽也“滾”出了圍牆被推倒的小院,搬進指定給我們的一個醫院外邊的大雜院裏。
我真正地驚詫了,驚詫這個從外邊看來破敗不堪的大雜院裏竟然有這樣一片震撼人心的綠地!不知各家各戶的人們是否商量過,院子裏每家門前都清一色種的是葵花,從東到西,由南到北,那片和煦的綠茵鋪滿了整個院壩!搬家過來的時候,葵花剛從地下拱出兩片豆瓣似的綠葉,根莖上還泛著嬌柔的乳白,一眨眼,葉片便多起來,由兩片到四片,由四片而八片,那嬌柔的乳白也漸次褪去,滿是茸毛的莖稈綠了,粗了,也高了……
哦,好一片醉人的綠地……
真的,若不是每天還要去學校“複課鬧革命”,我真會忘了院子外麵那個喧囂不寧、瘋狂騷動的世界。你瞧,連著幾場透雨,仿佛隻是在一個夜間,院子裏那條淺綠的小溪流便暴漲成一片沒頂的碧綠;不論清晨或是傍晚,隻要有一縷微風吹過,空氣裏便會漾起一股微微有些苦澀的芬芳。不認識的小朋友不和我玩,認識我的小朋友又要劃清界限,也不和我一起玩。我常常隻得趴在自家的窗戶前,望著眼前這條翠綠有聲、天天往上漲的河,久久地,久久地。當時,我並不知道,在這河的對岸,也經常有一雙水汪汪、怯生生的圓眼睛在觀望、尋覓、沉思……
沙沙沙,沙沙沙,那是一個初夏的晚上,朦朧中,我被一種持久的、斷斷續續的輕音驚醒了。凝神諦聽,那聲音卻又若有若無,虛幻縹緲。風嗎?風哪會這般拘謹?雨嗎?雨怎能如此輕柔?我悄悄地抓起枕下的電筒,躡手躡腳地出了門。
“啊——”一聲驚叫,手電筒慘白的光圈裏映出一張驚駭的圓臉。
“你?”我傻嗬嗬地舉著手電筒,愣怔著。我沒和她說過話,可我知道,她叫芳芳,和我同校同級。不知是因為這個院子裏再沒有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小學五年級學生呢,還是因為那雙總是顯得怯生生的圓眼睛的緣故,反正,我從心裏喜歡這個瘦瘦的淡黃頭發的小姑娘,可她這是要幹什麼呢?
“咋的呢?”被驚醒了的媽媽也披衣出來了,看看我,又看看她,嚴厲地問。
“沒,沒咋的。”我說。我真希望她能一轉身輕捷地跑掉。
“我,我擦窗戶……”她沒有跑,隻是低了頭,喃喃地回著媽媽的問話。那纖細的嗓音在沒有星光的夜裏顯得更纖細了。“我爸爸讓擦的……”
“你爸爸是誰?”
“胡,胡……”
“噢——”媽媽的聲音猛一下響了許多,“是他呀!既是赤膽忠心,幹嗎還要裝神弄鬼?難為了!哼!走,睡覺去!”不容分說,媽媽拽著我進了屋。似乎是還不解氣,媽媽又將門狠狠地一摔,門框上的玻璃“哐當當”搖了幾下。
躺在床上,許久我才明白過來:芳芳擦掉的,正是她爸爸——那個紅臉上滿是胡楂的中年漢子——給我家玻璃上噴的被幾朵葵花簇擁著的一個紅彤彤的“忠”字!昨天下午,他來噴的時候,媽媽正在笨拙地做飯,案板上已甩滿大大小小的麵疙瘩,可盆裏的麵還沒有成形。我想笑,偷眼瞥瞥媽媽那張氣惱的臉,又沒敢。唉,媽媽不會做飯,她從來沒做過飯。那時候,我們總是吃食堂的,現在,沒有食堂了,可飯總得吃呀。唉,媽媽好可憐。我正在胡思亂想,隨著一陣猶疑沉重的腳步聲,他來了。我不知所措地直呆呆地看著。媽媽一見是他,眼裏冒出一股灼人的火,“哐”地推開麵盆,舉著沾滿麵粉的白乎乎的雙手,狠狠地盯著他。“吭,吭吭。”他尷尬地笑著,紅臉上汗津津的,揚揚手裏的東西——那是個小巧的噴霧器,還有張紙板剪成的字形——“我,我來給、給噴上,別、別家都有的,噴的人忘了,就你們家沒、沒有,不好泥(呢)。”不待回答,便自顧噴起來。我傻嗬嗬地轉臉看著媽媽,隻見兩滴晶瑩的淚珠正順著媽媽眼角的細紋往外滾,我突然也有些想哭……“唉——”幽暗中,媽媽長歎一聲,床板也隨著痛苦地呻吟了好一陣。“唉——”我也悄悄地歎了口氣,“等著吧,黃毛,我饒不了你!”我暗中咬起牙。
第二天中午,在學校門前深長的土巷裏,我帶著幾個同學截住了回家的女黃毛。
“呔,你說,為啥要把我們家的‘忠’字擦掉?”我們一人攥著一根從柳樹上折下來的枝條,氣洶洶地問罪了。“誰敢走!”和她一起的幾個女娃子剛想溜,被我一聲喝住了。“說呀,你!”我舉起柳條,擺好一副隨時準備抽下去的架勢,“女黃毛!臭黃毛!”她抬起濕漉漉的眼睛,咬著唇,飛快地瞥了我一眼,又垂下了。盡管隻是一瞥,但她眼裏那種不同以往的神采已經使我心顫而不能自持,我惶惑地看了看小夥伴們,他們卻誤會了,一齊揚起柳條,使勁地落在吊在她們屁股上的書包上,打得鉛筆盒發出很響的啪啪聲,又一起大吼:
“說呀,臭黃毛,為什麼不讓人家忠於毛主席?”
“我爸爸讓擦的。”她眼睛始終低垂著,隻有一綹滑到眼角眉梢上的淡黃的額發輕輕地顫著。
“胡說,是你爸爸給我們噴的!”
“爸爸說,他挨批評了。人家開了他的會,他就讓我去擦……”淡黃的圓臉已漲得通紅,鼻尖上也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