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李自成(1 / 3)

四九

李自成引爆的這一桶火藥,直接導致了田貴婦的死。

在父皇的後妃中,他最信賴周皇後,而最寵愛田、席二貴妃。年輕時他曾擁著二妃調笑道:

“一田一席,可耕可眠。”

田貴妃以棋藝和嬌弱見寵,心思比常人敏感十分。在父皇攜著來順兒失蹤後,她沒有再下過一回棋,因為自十七年前嫁入信王府,她就把我父皇當作唯一的對手了。皇帝不在了,她夜夜不能成眠。除了日夜焚香祈禱,她還實行了齋戒,甚至是斷食,這使她的身子,瘦到幾乎隻有一握了。而帝國軍人在山海關外的鏖戰,她都知道;李自成破洛陽,烹食福王朱常洵,她也知道。立秋後,皇後曾駕臨她的香煙繚繞的宮中探望她,她躺在病榻上,昏沉沉地對皇後說到了死。她說:“死而無怨。”皇帝終於回來了,但那一聲讓宮牆也為之顫抖的爆炸聲,送走了她的遊魂。她推倒了放在床頭邊的兩隻棋盒,咬牙吐出四個字:“寧死不辱。”就咽了氣。

當父皇聞訊趕到時,他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愛妃那憔悴並已經發涼的玉容,而是打翻一地的兩盒棋子,黑的、白的、黑的、白的……散落在腳下、桌下、床下、旮旮旯旯,任何角落,一切地方。

而在來順兒劫持皇帝的關鍵時刻暈死的老劉公公,事後經過禦醫的診治又活轉了回來。他請求父皇賜他自裁,以作為對其嚴重失職和失態的懲罰。而且他表示,奴才已經成了一個廢人,再也沒有力量為陛下服務了。

老劉公公在請求沒有得到皇帝的恩準後,又希望能夠讓自己的負罪之身離開大內,去一個偏遠之處了此殘生。父皇說:“那麼你就去南京,替朕守護太祖的孝陵吧。”

老劉公公謝了恩。隨後,他患了一場風寒,持續地發高燒,小劉子侍奉他喝下的黑乎乎苦藥水,至少可以盛滿三口水缸了。這使他南下的日子拖延到了崇禎一十六年的十月。他帶著一個小太監離京的那天,天上落下的霏霏細雨中已經夾有稀薄的雪花。他選擇的上路方式是徒步。他的表情一如從前地嚴肅,嘴上貼著假須,雙手仍籠在寬大的袖中,隻是它們攥住的不是鋒利的斧子,而是兩隻空拳。過了盧溝橋,但見天地茫茫,郊原上看不見金戈鐵馬的痕跡,也沒有男耕女織的氣象,縱目望去真有說不出來的荒疏。

到了邯鄲的郊外,一撥陝西籍敗兵深夜來劫店,被老劉公公和小太監抓起小炕桌,全數打死。詢問一個快咽氣的倒黴蛋,才知道李自成已經大破潼關,殺了討賊統帥孫傳庭,並進入西安城紮營,改號為“西京”。老劉公公無聲地歎口氣,明晨帶了小太監,依舊朝著南京去。走到黃河北岸的金沙灘,已經是某一個風雪黃昏了。他們搭一條載了七八個客人的渡船,要過河去開封城。船到河心,艄公和客人忽然掣出明晃晃的板刀來,把他們兩個綁豬般一圈圈綁死了。河風冷得紮骨,一川黃水冷得起冰碴,小太監以為要把他們扔進黃河裏,就尖聲慘叫:“爺,給我一刀吧!”但那些人不理睬,把渡船搖到下遊的一艘落了帆的大船邊。大船高峻的桅杆,如一棵光禿禿的樹,或者是撲殺人頭的刑柱。他們登上大船,把小太監捆在桅杆上,把老劉公公推入了底艙。

底艙裏點著一根蠟燭,燭光影裏,有個身子瘦削的男人捧著一本書在踱步。看見老劉公公被五花大綁地進來,他嗬斥了一聲“無禮”!親手提刀把繩索割斷了,並扶老劉公公在一把梨木的椅子上坐下。這個人叫李岩,又被稱作李信,是李自成的大謀士,如果李自成能夠像劉邦一樣建立四百年帝國,那李岩就該是不折不扣的張良了。李岩對老劉公公說了些什麼,迄今無人知道,因為老劉公公是啞巴,而李岩後來也死了。隻有一件事情是確切的:李岩托老劉公公給皇帝捎一封李自成的親筆信。

老劉公公在一張紙上寫了五個字:“君命不可違。”

李岩在一瞬間誤解了老劉公公的意思,以為他已經以李闖王為君王了。然而不是,老劉公公的意思是,皇帝陛下派遣我去守衛太祖的孝陵,我萬死不辭。所以,我隻能把信交給小太監,而自己繼續南下。如果李岩不允許,任其砍頭或者拋黃河。但是李岩答允了。第二日清晨,小太監騎了一匹韃靼小馬北上,老劉公公依舊搭了那條渡船過河入開封。李岩給老劉公公拱拱手,說:“公公若是生在成祖時,下南洋的一定不是鄭三寶。”老劉公公的臉抽搐了一下,轉過了身子去。渡船破水而進,兩岸風土,全是看不到頭的焦土與凋敗的村莊。

五〇

父皇把李自成的來信貼在養心殿牆上,早晚揣摩,就像一個癡迷的玩家,在賞玩著前朝大師的書法。然而,李自成的字跡既不飄逸,嫵媚,也沒有吞吐萬象的豐潤與雄闊。它們的確是有力的,但是幹硬得如同斧頭劈出來的柴。父皇拍著龍椅的扶手,笑著問我:“朱朱,你看李自成的字,覺得他能不能坐到這把椅子上?”

這個問題讓我很為難,我不能說“能”,因為這把椅子唯一的主人,當然隻能是我父皇。但我也不能說“不能”,在帝國的整個北方,如今李自成揮鞭所指之處,都是摧枯拉朽,孫傳庭戰死後,就連挫一挫他兵鋒的將軍都沒了。我無法回答,就做出輕蔑的樣子,哼了一聲。

但父皇又是何等樣的人啊,他分明聽出了我一聲“哼”裏的意思,側了臉,陷入了沉思。自從擺脫了來順兒和那口不祥的櫃子後,他重返朝政,用白蒿和烏菱的灰燼染黑了頭發,剃光了臉上長長的胡須,由於剃得太過堅決,下巴和雙頰甚至現出了一種發狠的青色。他試圖專心致誌地批閱奏章,和大臣唇焦舌燥地商討國是。但是,奏章總是如山一般堆積在案頭,看不到有清掃一空的那天;而國運依然在日日衰頹,沒見到一絲複蘇的跡象。有一天早晨我見父皇眼窩血紅,額頭和臉都在發燒,就問他是不是受了風寒?他說:“是朕一夜未眠……一整夜,朕都聽見螞蟻在啃宮牆,千千萬萬的螞蟻啊。”我知道父皇做了噩夢,就勸慰他,“陛下的夢兆,是說李自成以流寇稱雄,不過如螞蟻搬家而已。螞蟻什麼牙齒,還能咬得動磚石!”父皇笑道:“朱朱總會有法子寬朕的心……不過,也隻是寬心吧。”

當天早朝,十三道監察禦史雷恩玉給父皇上了一道折子,說,目前國家的大事,莫過於北禦外敵,內破李賊。外敵,有山海關、吳大將軍在頂著,暫不足慮。而李賊猖狂橫行,既然能把火藥桶放入順天府,帝國的君臣誰還敢高枕無憂?所以,禦外敵可以緩行,而剿滅李賊是急務。但是,國家已經沒有剿賊的勁旅,而且也沒有足夠的兵餉,士氣渙散,民生凋敝,這使李賊所到之處,破官軍、破州縣,莫不勢如破竹,烏合之眾雲起響應,而最為可怕的是,破落的士紳、不及第的秀才,都希冀在亂世中附逆以求一逞,譬如那種童謠“穿他娘、吃他娘、開開大門迎闖王,闖王來時不納糧”,就出自他們之手,流播半個天下,以超過瘟疫的速度煽動愚民造反,致使人心大壞。臣以為,糧餉、勁旅、大將,是剿賊的三大缺口,而三者中,最不可求的是大將。天降大任於陛下,陛下是中興之君,而朝中卻無可用之臣,文官愛財,武將怕死,積弊百年,於斯為盛,陛下及天下蒼生,豈可指望他們於萬一?臣以為,欲救陛下、蒼生者,唯有陛下、蒼生自救,這才是唯一、切實可以扭轉乾坤、重振社稷的正途。為此,臣冒死向陛下舉薦一人:這就是陛下。——請陛下禦駕親征。隻有陛下禦駕親征,才能做到破除冗官庸吏的推諉扯皮,以傾國之力,整合三軍,重聚民氣,匡正人心,迅速尋找李賊之主力正麵決戰。李賊以流寇起家,最忌諱的莫過於正麵相撞,陛下披堅執銳,統帥仁義之師,為正天、地、人心而討賊,或能一鼓而破之。

父皇大怒,喝令把雷恩玉推到午門外斬首。

雷恩玉昂然不懼,問父皇:“臣有何罪?”

父皇冷笑,“好一個‘或能一鼓而破之’,為什麼是‘或能’而不是‘必能’呢?朕殺你,就是為了正人心。”

雷恩玉也笑,說:“如果殺了臣就可以把‘或能’變成為‘必能’,那陛下何妨殺掉一百個雷恩玉。這讓李賊聽說了,或能有一點損失,那便是笑掉一顆牙齒。”父皇起身踱了幾步,說,“依你看來,朕要如何,才一定能夠破得了李賊?”雷恩玉搖頭,說:“世上的事情,除了日出日落,並沒有一定之規。如果當年巨鹿之戰,項羽不破釜沉舟,怎能以區區數萬之眾,全殲秦之四十萬主力?反過來說,如果是項羽敗給了章邯,秦又安能不會以一世、二世而至萬世呢?再設想,如果天啟七年,先帝不……不死於非命,恐怕魏忠賢早已效趙高故事,弑君王以獻賊寇了。”父皇罵道:“混蛋。你既藐視了朕,還敢嘲笑先帝,如果不殺你,真是天道不公。”

小劉子從父皇身後走出去,一腳就把雷恩玉踢翻了。但雷恩玉撐起來,橫手揩一把鼻血,依然笑道:“臣既然上這一道折子,就已經抱了必死之心。可惜,陛下卻總存僥幸於萬一。項羽、李賊,為什麼屢戰屢勝,正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父皇哼了一聲道:“項羽匹夫之勇,從破釜沉舟到烏江逼霸,不過五年時間吧?李賊小醜跳梁,朕不信他還能猖狂五個月!”

雷恩玉長歎一聲,說:“陛下說的,句句都對,卻統統於事無補。枝上才結花蕾,卻已經看到了花謝;小兒剛剛啼哭,卻已經預見了他的衰朽;功業還沒有到手,已經徹悟了榮華掉頭成空……這世上的人,就不如全做了出家人,青燈黃卷,萬事不爭。天下,又哪來的煩惱?可惜,就算陛下是佛陀再世,度得了臣,又怎麼度得了來跟陛下搶天下的英雄呢?哈,哈,哈哈哈!”

父皇默然片刻,淡淡吩咐小劉子:“他瘋了。架他回家去,交他的妻妾兒女調養吧,多喝碗蔥湯。”

雷恩玉一陣狂笑,繼而號啕大哭。“臣沒有瘋,是天下人瘋了啊……陛下!”

父皇就像什麼都沒有聽見。

五一

這一天之後,父皇好些日子都沒再召群臣議事了。有一天下午,我陪著他在養心殿批閱奏章。太陽斜斜地落進來,照著釘在牆上的李自成手跡,泛出些柔和的黃顏色。父皇擱了筆,喃喃說:“瞧,這麼快,它就像是成了古董了。”

李自成通過一隻隻手捎給父皇的這張紙,其實是一封措辭得體、含蓄雅馴的請求信,一點不像出自草頭大王的手筆。信中說,自天啟七年三月陝西澄城的王二起事以來,天下未嚐有一日的太平,盜寇、綠林、豪雄,都在跟陛下爭天下,江山如畫,卻已被宰割得七零八落了,征城、征野,殺人盈城、盈野。自成的軍隊出自草莽,兵多蠻橫、刁悍,而陛下之官軍,仁義、忠勇,但兩軍決戰沙場,都不啻塗炭生靈!以崇禎一十五年中原大戰為例,自成圍開封城數月不下,隻好扒開黃河大堤,引水灌城,致使千裏沃土,五省百姓,都在滔滔濁流中輾轉呼號。這一浩劫,自成至今愧痛,想陛下愛民如子,必然也愧痛至今。為天下蒼生計,自成懇請陛下,召自成一晤。自成願以李氏列祖列宗的名義起誓,保證陛下的安全,並向陛下一訴胸中的塊壘,麵陳澄清宇內、重興國運的大策。李自成還在信裏說,他如果得幸覲見聖顏,時間、地點都聽從聖裁,即便是紫禁城的金鑾殿,他也會抱著必死之心,如約而來。陛下的回信,請插在一支雁翎箭上,射入積水潭掃葉林的葫蘆庵。

我擔心父皇把葫蘆庵視為賊窩子,而我母親還在那兒調養呢。但父皇對此付之一笑:“李自成何等狡黠,行跡豈肯示與人看?”他把話鋒一轉,“朱朱,雷恩玉的話,其實自有他的道理,可為什麼朕氣得差點殺了他?”我說:“因為他和李自成一樣,都借什麼‘天下蒼生’‘必死之心’來逼宮、逼君,逼人太甚。夷他三族,九族,也不為過。”父皇笑起來,“朱朱要做皇帝,不是秦皇漢武,就是夏桀殷紂。這天下,也許真該你來坐。”我趕緊撲通跪下去,說:“朱朱胡言亂語,請陛下掌嘴。”父皇俯手把我拍了起來。他說:“朕為什麼喜歡跟你說說話?因為除了你,朕一句胡言亂語也聽不到。”我說:“陛下是有點想念雷恩玉了吧?”父皇點了頭,說:“嗯,有一點。”我說:“陛下真想禦駕親征,跟李自成的主力正麵決戰,硬碰硬?”父皇指一指牆上李自成的信,他說:“正麵決戰,也不一定要勞損三軍吧——朕何妨與他麵對麵。”我說:“可是,陛下想過他的用心何在嗎?李賊終究是賊,賊說的話,絕非是賊要做的事。”父皇沉吟說:“朕是在想他的用心,你也替朕想想吧。”

然而,父皇還沒批完案上的奏章,我也還沒猜透李自成的花花腸子,當夜就傳來了雷恩玉的壞消息:他在木樨地喝醉了酒,和花娘們放浪群歡時,竟被一支玉簪捅破了喉嚨,當場氣絕了。父皇十指哆嗦,臉氣得鐵青。在被雷恩玉頂撞之後,父皇就在心裏把他當作了唯一可以倚重的股肱之臣,是否接受李自成的覲見,還要跟他商議,如果真要成行,少不得還要用他與賊周旋,而他卻一聲不吱就死了。

“可惡!”父皇抓起一隻宋代宣和年間的玉瓶,憤而向牆上撞去——燭光發怵地飄起來,瓶子呼呼作響,卻距牆麵還有半個拳頭遠:它在空中劃了一圈,僥幸還留在父皇手上,沒粉碎。“雷恩玉忠魂不遠,”父皇喘口氣,把瓶子放回案桌上。他說:“是李自成的人下的手,在木樨地裏應外合。”我嚇了一跳,趕緊說,“陛下息怒。”但他就像沒聽見,指著小劉子,降旨道:“給朕把木樨地燒成一把灰,就權當給雷恩玉燒紙錢。”

我跪在小劉子和父皇中間,高聲說:“陛下,雷恩玉活著的時候,以必死之心勸陛下顧念蒼生。木樨地的主仆、花娘,未必就不是蒼生,是畜生?雷恩玉死得蹊蹺,請讓朱朱回木樨地徹查清楚,如果他真的死於謀刺,別說把木樨地燒了,就是把那些婊子們都剮了,也是不冤枉。”

小劉子把新沏的一碗蒙頂黃芽捧過去,父皇喝了兩口,說:“朕且依了你。”

明晨,北京降下一場彌天大霧,紫禁城隻能看見幾角屋脊和飛簷,就像大海深處冒出的礁石。我和小劉子帶著一撥忠勇營的太監,在霧中摸回了木樨地。木樨地現在沒有主母了,但我母親去葫蘆庵出家前說過,凡事問小沅。小沅儼然就成了當家的人。我吩咐速叫小沅來見我,但她的丫鬟回話說,小沅在已故老主母的佛堂裏閉關。我問什麼時候出關呢,丫鬟說,也許隻剩一個時辰了,也許還有一年半載的。我最恨裝神弄鬼,呸了一口,就先去雷恩玉猝死的青樓召見了所有相關的花娘。

時已近午,但還得點亮蠟燭才能看清彼此的臉,和地板上那一小攤血。因為黏稠的霧氣穿過窗戶和門下的地縫,鑽進來無處不在,這使雷恩玉的血看起來恍如隔夜的米湯。我喝問到底是哪一個殺了雷禦史?花娘們一片號啕,根本說不出話。小劉子用揮舞鞭梢的呼嘯聲,讓她們閉上了嘴。我說,你們拿了李自成多少錠大銀?花娘們麵麵相覷,在彼此詢問:誰、誰是李自成?——尚書,侍郎,翰林,鹽商,糧商?我怒不可遏,就近揪了一個花娘過來,一連扇了七八個耳光!一直扇到我手心發燙,她的鼻血狂噴。我罵道:“全都是沒有心肺的母狗,改朝換代了,反正少不了你們的花娘做,是不是?”她們嚇得不敢出氣,霧茫茫中,隻聽見她們的牙齒在嗒嗒地響。

我抽出那根刺穿雷恩玉喉嚨的玉簪,問是哪個的?有個胖花娘趕緊跪下來。我說,你拿哪隻手刺的?她詛咒發誓說,簪子一直都是插在頭上的,雷禦史和一群人追逐嬉鬧,突然就從身後把她撲倒了,一個壓一個,就像疊羅漢,有人喊死了死了,她還以為是自己被壓死了。我冷笑道,看你一副蠢肥,倒會花言巧語。等我把枝枝節節都弄清楚了,再回來揭你的皮。滿屋子的女人都跪下來,跟死了親爹似的哭。

我拉了小劉子下樓來,我說:“你知道是誰殺了雷恩玉?”小劉子笑道:“小姐肚裏已經雪亮了,何須再來問奴才。”我哼了哼,說:“那你知道我現在最想做什麼?”小劉子望著把木樨地裹了一團又一團的霧,說:“人心豈止隔著肚皮呢,簡直就是霧中的迷魂陣,我如何能知道。”我說:“我想回這兒做主母,比起宮中,何等快活啊。”小劉子說:“天無二日,人無二主,除非你把那個小沅姑娘給殺了。”我說:“好吧,我這就去殺了她。”他還沒來得及吐出“笑話”兩個字,我已經嗖地把他的佩刀拔在手裏,徑直朝著佛堂而去了。

佛堂跟木樨地奢靡、香豔的青樓、庭院全然不同,隻是一幢背依菜畦、臨著枯河草灘的小木屋。兩扇剝盡漆水的門掩著,門外站著個從河南討口過來的粗使女仆,見我要推門,就伸手一攔。小劉子兩拳打在她胸口上,發出水桶般嘭、嘭的悶響,她跟著就蜷在地上了。我拿刀尖挑了挑門,門吱呀地哼哼著開了,我就和背後的霧、冷風一起擁了進去。我是在木樨地長大的,但進這間佛堂還是頭一回,我不喜歡冷清的地方。佛堂的裏邊比我想象的似乎更大,也更深,霧蒙蒙中,燭影重疊,傳出木魚單調、均勻、清冽的敲聲。走到一個拐彎處,我順手從壁龕上擎了隻蠟燭。大概又轉了幾個圈,冷風呼地一吹,蠟燭突然就熄了,我定住神,才發現已經站在了小沅的跟前。她和我站得非常之近,我能聽見她的呼吸,而白霧在我們之間不停地飄過。我好像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見過她了,她的容貌讓我吃驚:不是可怕,是十分、十分地驚訝。

她身子瘦削、修長,披著白色袈裟,站在白霧中,高出我足足一個頭。而她的窄臉冷淡、白皙,像霜雪一樣讓人發怵,唯有兩顆眸子烏金般黑亮,而小嘴突出的兩瓣血唇,如鋒刃剛剛抹過。

我仰視著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但小沅清晰地叫了我一聲:“公主。”

我發了發蒙,我說:“我不是。”她淡淡道:“好吧,你不是。”我聽見她話中帶話,卻找不到話來反刺她,幹脆徑直就發作,“一個朝廷命官,十三道監察禦史,去沙場上殺過賊,毫毛未損,卻活生生被你的幾個婊子紮死了。你身為一家主母……”小沅說:“我不是。”我緩口氣:“好吧,你不是,你是當家的。你在做什麼?”小沅說:“我在超度雷禦史。”她低低頭,深切地看著我,仿佛我才是她要超度的人。她讓我感到十分不舒服,我就冷笑一聲,厲言說:“我索性請旨把木樨地燒了吧,反正這兒沒人是不需要超度的。”但小沅聲色不變,雙手合十,輕輕念了句:“阿彌陀佛。”我說:“你不怕?”她說:“如果注定有這一劫,那是沒人能夠逃得過。”她依然低一低頭,用烏黑的眸子注視著我。我渴望刺痛她,甚至想看到她的眼淚是不是跟霜雪融化般絕望,我就柔聲說:“你想不想來順兒?”她說:“我忘不了他,你也是。不然,你不會這麼問我的。”我笑起來:“你和我總不一樣吧。夜深人靜,古佛青燈,這種日子,什麼時候是頭呢?”她也笑了起來,是淡淡的、莞爾的淺笑,這一會兒,就連她憂傷的滴淚痣也現出了一絲愉悅來:“你真是忘了木樨地的本,誰會為哪個男人守節呢?昨晚我喝了酒,明晚還會喝,喝了就唱弋陽腔,我唱的時候,全木樨地的客人都靜下來,癡癡地聽……你是聽過的。”我仰視著她,忍了又忍,才沒把一口痰噴到她臉上。

回紫禁城的路上,霧在慢吞吞地散著,而太陽出來了,陽光隔著霧陣播下來,像鋪了滿地的霜花,冷得讓人想跳腳。進午門的時候,刮起了大風,終於把霧一團團向東南吹走了。天空藍得發黑,極高處掛了一輪明晃晃的東西,已經是月亮了。我莫名其妙問了小劉子一句話:“你說說,我為什麼想把小沅宰了呢?”小劉子鬼頭鬼腦地笑:“奴才不敢說。”我喝道:“說。”他說:“說了找死。”我卡住他脖子,使勁卡。“不說,現在就死。”他尖聲尖氣說:“小姐發現,她才更像是金枝玉葉吧。”我鬆了手,笑起來:“一個婊子,金枝玉葉?”

父皇趴在大案上睡著了,頭擱在兩堆奏章的中間。月光、燭光映在他的臉、頭發、龍袍上,如蓋了一層暖和的被褥。他的臉是側放的,在這短暫的睡眠中,眉頭和皺紋都鬆弛了,展平了,現出了一點滑膩的微光。我把手伸過去,輕而又輕地在父皇臉上抹了抹,我的掌心甚至感覺到了他臉上的茸毛。

父皇立刻驚醒了。他說:“朕夢見了一隻虎……查出結果了嗎?”

我說:“是的,陛下。”

他說:“是不是遭謀殺?”

我說:“不是。”

他頓了頓,強笑道:“是他找死?”我說:“也不能這麼說。”“那怎麼說?”“死於非命。”

父皇拍著大案撐起身子,高聲嚷著:“‘死於非命’,真是妙極了!傳旨翰林院,讓那些宿儒、編修查一查,發明這四個字的人是誰,朕要替他立塊碑,重重地嘉獎。”嚷完了,他頹然倒回龍椅裏,身子怕冷似的蜷起來。我趕緊找來塊虎皮褥子,蓋住他的膝蓋和胸口。他從褥子下伸起指頭,在虎的斑紋上小心而又愛憐地彈了彈。他說:“朕夢見了一隻虎。”

五二

曾經有一個燠熱的午後,我應父皇的要求陪伴他在紅牆下散步。我問他:“古往今來,曆朝曆代的皇帝,陛下,您最佩服誰?”

父皇說:“沒有我最佩服的人,隻有朕最想成為的人。”

我想了想,扳著指頭,數著我所知道的那些文治武功煊赫的帝王:秦始皇,漢武帝,唐太宗……“噢,這些人,一輩子都瞎忙。”父皇搖搖頭,他說,“朕最想成為的人,是唐明皇。”父皇笑出了聲,“這個人,把人間的好處都享用了,不冤枉做了一回皇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