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在西歐,從來最暢銷的書是《新舊約聖經》;在中國,自18世紀末年以後,最暢銷的書(除了《時憲書》——即日曆一和幼童教本如《百家姓》、《千字文》之外),要算是《紅樓夢》。把《聖經》來比言情小說,似乎有點不倫不類。那末,我們可以說:中國的《紅樓夢》,大致相當於英國的莎士比亞。但沙翁作品在英國一向被尊為文學寶典,是學校中主要課本,而《紅樓夢》則在近年以前,常被中國道學先生認為“閑書”,不宜給學生看的,雖然道學先生們自己,往往躲起來偷看。莎翁和曹雪芹在他們的作品中都創造了400多個人物,但莎翁的人物,分配在30多個劇本中,而且許多王侯、侍從、男女仆人。性格大致相類;在不同的劇本中“跑龍套”的人物,原不必有多大區別。而曹雪芹的400多個人物,卻嚴密地組織在一個大單位中,各人的麵目、性格、身份、語言,都不相同;不可互易,也不能弄錯。這部小說,即使放在全世界最偉大的10部名著之中,也會突出地站在前麵。
英國學童從十一二歲即開始讀莎翁劇本。直到中學畢業會考,幾本重要作品,至少要“讀”10來次,還有在戲台上,在無線電廣播和電視中“看”和“聽”的機會。但在中國,至少在我的學生時代,從小學至大學研究院,《紅樓夢》這書名從未列入課程表中。我第一次看《紅樓夢》是在初中三年級,有一次生病,無法上學,才把它當“閑書”看著消遣的。至於研究《紅樓夢》,說來慚愧,雖然也看過別人寫的有關此書的論著,自己在出國以前,從未下過功夫。抗戰時期,許多在昆明和重慶的朋友,在“莫談國事”的大前提之下,覺得談“紅學”最妥當,最“衛生”,於是談得很起勁。可是我那時在桂林,不但聽不到,連“紅學”的文字也看不到。倒是來到英國之後,因為有的學生研究《紅樓夢》,由我指導,使我不得不對此書前後兩部分的作者、著作過程和版本年代這些問題重新加以考慮。接著,1954年起,國內由李希凡、藍翎等討論《紅樓夢》問題所引起的大辯論,受到丁國際的注意。北京及各地報刊大量登載辯論的文章,“討論集”由一冊出至四冊,——而尤其重要的,是一部七十八回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抄本,即高鶚未改以前的曹雪芹原稿抄本,在1955年由北京文學古籍刊行社用朱墨二色套版照相影印出版,牛滓大學買到一部。同時,由巴黎、海牙聯合出版的《漢學要籍綱目》(Revue Bibliographique de Sinologie)的編者,要我為此書作提要。我於是把這部曹雪芹的原著和脂硯齋的數千條評語,仔細研究了一下。可是“提要”限製字數甚嚴,沒甚可說,而從這抄本中所發現的問題,繁多而且複雜。既已發現,便不能丟開;既然複雜,就需要清理。一清理,牽連的問題就更多了。許多前人以為已解決了的,新的證據證明並未解決,或解錯了。許多前人從未發現的問題,陸續出現,需要解決,等到一批問題解決了,連帶的又引出另一批以前未曾注意的問題。這樣,我覺得非把一切有關《紅樓夢》及其作者可能得到的全部材料收集起來,加以徹底的、全麵性的研究,無法完成這兩份工作。我於是開始收集材料。
我應該感謝的是國內近年大批出版這些材料。上述七十八回抄本,其實在1933年即在北京發現〔胡適曾有一跋文,卻把它誤稱為“庚辰(1760年)”本,正如同把他自己在1927年買到的十六回殘本誤稱為“甲戌(1754年)”本一樣,這兩個誤稱到現在還被沿用著〕。可是這些“珍本”,過去是私人的“枕中鴻寶”,是“學者”們的“血本”。“良工不示人以璞”,如果印出來。阿貓阿狗也可以研究,紅學專家們便不能長久“專”下去了。說也奇怪,據說“破壞中國文化”的北京人民政府,卻鼓勵這個古本公開發行,連歐美的學者。也可以看到了。不但此也,胡適私人藏了33年(1927—1960)不公開的十六回殘本,即所謂“甲戌”本,其中有許多脂硯齋評語(曾由他的學生錄出),連同別的抄本的脂評,也一起由俞平伯編為《脂硯齋紅樓夢輯評》,在1954年年底出版。此外,有許多曹雪芹友好的詩文集,如敦誠的《四鬆堂集》,敦敏的《懋齋詩抄》,明義的《綠煙瑣窗集》,張宜泉的《春柳堂詩稿》,裕瑞的《棗窗閑筆》等等,有些是連以前的紅學專家都未見到的材料,現在都影印出版了。如果沒有這些材料的公開,我的工作是無法開始的。此外,尚須提到一部重要著作,即周汝昌的《紅樓夢新證》。周君書中有許多主要的結論是錯的(例如脂硯齋,又署“畸笏叟”,他以為即是“史湘雲”,簡直是匪夷所思)。但他書中搜羅了許多不易經見的材料,對於曹氏家世的研究是非常重要的。許多人對此書批評很苛,隻是評他的文學觀點。但如把它當作一部史料書來看,是有價值的。“采葑采菲,無以下體。”我倒受了周君不少幫助,應該感謝他的勞績。
二、紅樓夢探源的主旨和步驟
我寫這書,本來不是批評《紅樓夢》的文學價值,所以談不到什麼理論觀點,也不是研究此書的“微言大義”或社會問題。這些當然都是非常重要、值得鄭重研究的。而在這方麵,近年國內已有許多研究論文出版,其中頗有精彩之作。但我覺得在研究這些問題之前,尚須先弄清楚若幹基本問題:例如,在全書一百二十回中,哪一部分是曹氏的作品,哪一部分是高氏續作?在曹氏作品中,哪些部分是他的真正原作,哪些部分曾經高氏刪改?在高氏續作中,有元曹氏原稿材料在內?如果不把這些問題弄清楚,則在批評曹雪芹思想時,會把高鶚的思想算在他的賬上,在研究曹氏的文藝造就時,也會把經高鶚刪改的結果,歸諸雪芹。如果不先弄清楚脂硯齋是男是女,他和曹家關係如何,便不能確定他的數千條評語有何價值。在研究他的評語時,如果不能鑒定哪些評語出於脂硯齋之手,哪些是別人寫的,也就無法判斷這些評語有多少價值,對於了解雪芹的身世和《紅樓夢》成書過程有何幫助。在鑒定了脂評以後,如果不能區別各期評語的寫作年份,也就不能看出某些評語和作者生活及小說內容有何關係。——但是,尤其重要的,尤其基本的,是判斷分析幾個重要抄本的年代。這是過去中國經學大師對於校勘學和考證學上最注意的初步基本問題。不把這個基礎打得正確堅實,則修造在這基礎上的上層建築,是很容易東倒西歪、甚至於垮下來的。不幸這兩個抄本一出現,立刻被“有曆史癬”的胡適博士加上了違反曆史的名稱。他那十六回殘本是一個過錄脂評本,並非脂硯手批本。在這過錄本的底本中,明明有脂硯齋乾隆甲午(1774年)八月的評語。而胡博士卻硬把它叫作“甲戌(1754年)”本。後來在徐星署家中發現的七十八回抄本,又是一個用四個不同底本拚湊起來的過錄本,其原底本中即有乾隆丁亥(1767年)的評語,而胡博士又硬把它叫作“庚辰(1760年)”本。這種時代錯誤,不合科學的說法,使《紅樓夢》考證在近30年中,長久停留在粗疏幼稚的階段,無法走上科學的道路。胡博士所定的這兩個名稱頗有催眠作用,近人許多考據文字,都盲目地沿用“甲戌”本、“庚辰”本這些名稱,使讀者在看到原抄本之前,已造成了“先入為主”的成見,這是任何科學性的研究所不該有的。所以在開始考察這些抄本的年代時,第一步,我首先拋棄這兩個引入迷途的名稱,姑且把這兩個抄本稱為“脂評甲本”和“脂評丙本”(另有一個次要的所謂“己卯”本則改稱為“脂評乙本”)。莊子說:“名者實之賓。”用慣了錯誤的名稱,腦筋養成了“條件反射”,則對於一切有關抄本和脂評年代的判斷,都會失去標準尺度,陷入錯誤(現在“甲本”改稱脂殘本,“乙本”改稱脂京本)。
至於脂硯齋,周汝昌君認為是“史湘雲”,固然是錯的,有人把他定為作者曹雪芹自己,亦即書中的“寶玉”。就是“那塊愛吃胭脂的頑石”,則尤其荒謬。評語中有許多稱讚《紅樓夢》的優點和作者的天才,指出描寫如何新雅,故事如何別致,古今無比等等。如果評者即作者,那就等於說,曹雪芹在替自己肉麻地作廣告。我想,曹雪芹沒有在美國大學中學過廣告術,大概不會有這套本領。這且不說。更重要的是:在十六回殘本第一回“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這首詩上麵的眉批明明說: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1763年)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餘嚐哭芹,淚亦待盡……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本(幸),餘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甲午(1774年)八月淚筆。
如果脂硯即雪芹,則他不但有耶穌複活的神通,而且有孫行者化身的本領:壬午除夕死了,“隔了十年又是一條好漢”,搖身一變,變成“脂硯齋”,灑著一把眼淚在替自己的書寫評!不料乾、嘉大師所建立的科學的考據學,在一百多年以後,反而退步到變成了神話了。
所以,我的第二步主要工作,是要考出:脂硯齋到底是誰?他和曹雪芹有何關係?這關係是朋友,還是親戚?他為什麼要評《紅樓夢》,從1754年以前,一直評到1774年?他和《紅樓夢》的背景有無關係?他是曹雪芹的什麼人?他的年齡比曹雪芹大或小若幹歲?他為什麼為《紅樓夢》一書這樣傷感,批評得眼淚都要流盡了?他一共寫了幾次評語?每次是在哪一年寫的?
在求出了上述各種問題的答案以後,可以幫助我們了解有關作者曹雪芹的許多問題。例如作者的生卒年,就有許多不同的說法,迄無定論。作者的家世,與小說內容有密切關係,也有充分闡明的必要。作者何時開始寫此書?那時他幾歲?作者的生平事跡,朋友交往,我們也要知道得更詳細些。可以幫助了解他著書的經過。要了解這些問題,主要材料依然是脂評和作者朋友們的詩文集,這是第三步工作。
其次,就要考察《紅樓夢》成書的過程。作者在第一回中自己說:“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這十載在他生命中占哪一段時間?在未刪改以前,這部書的初稿是什麼情形?在曆次的增刪中,主要故事有無改變?文字細節如何更動?《紅樓夢》書中故事的背景,有的說在南京,有的說在北京,曆來聚訟紛紜,迄無定論。袁枚在《隨園詩話》中說,書中“大觀園者,即餘之隨園也”。此話的根據是什麼?這根據的來源是否可靠?作者既說“披閱十載,增刪五次”,顯然他的初稿已成全書,才能“披閱”;他所“增刪”的,也應該是指全書而言。然則何以《石頭記》隻有八十回抄本(七十八回本至第八十回止,但其中缺第六十四、六十七兩回)?如果初稿已有全書後半部的故事,這些故事內容是怎樣的?其中主要人物,如黛玉、寶玉、寶釵、王熙風等,如何下場?是否和現存高氏所補後四十回內容相符?如有不同,其差異若何?要解決這一大串問題,主要的要憑原本前八十回的線索。這是最可靠的內證。其次是脂評中所說到的後半部內容,這也是極可靠的同時人的證見。脂評對於《紅樓夢》研究最重要的貢獻,除了供給我們關於作者生平家世的材料外,要算這些有關初稿的消息,尤其是原稿後半部故事的輪廓,最為重要。因為,隻有知道了雪芹全部原稿的內容——那怕隻是一個大概,我們才算看見了他的思想的全部,而不是把三分之二(八十回)的雪芹思想,三分之一(四十回)的高鶚思想混在一起,當作雪芹的全部思想,張冠李戴,叫他代人受過或無功受祿。根據現有材料,推求雪芹原稿中後半部故事的內容,是我所承擔的第四步工作。
三、關於後四十回
以上都是關於《紅樓夢》原作的抄本、評者和原稿的許多問題。但是我們現在一般讀者所看的,是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不是前八十回的《石頭記》。這一百二十回中的最後四十回是高鶚的補作。關於此點,當時著名的詩人張問陶(字船山,1764—1814)在他送給高氏的詩中說得很明白。他的《贈高蘭墅鶚同年》一詩題下自注說:“《紅樓夢》八十回以後俱蘭墅所補。”此詩第二聯雲:“俠氣君能空紫塞,豔情人自說‘紅樓’。”高鶚是張問陶的妹夫,張氏的話當然可靠,另外還有許多清人的著作,如震鈞的《天咫偶聞》,俞樾的《小浮梅閑話》,李放的《八旗畫錄》,恩華的《八旗藝文編目》,對此點都說得很清楚。但是刊行一百二十回本《紅樓夢》的程偉元,在乾隆辛亥(1791年)版的序文中,說他曾多年收集作者(雪芹)的殘稿,請人拚湊編輯起來,才有後四十回。而高鶚在他的序文中,也說程偉元把一些殘稿請他整理編寫,才能使全書一百二十回合成全璧。這些話,過去的紅學家認為,都是程氏撒謊,因為他說曾見一百二十回的回目,而現在《紅樓夢》後四十回的回目,與前八十回中故事所透露的後半部內容不符。這一點很對,程氏確在造謊。他說收集了近四十回的曹氏殘稿。當然也不是真話,因為後四十回故事的內容與前半部的計劃和線索不符。但我們不妨追問一下,是不是可能他確曾得到一些少許殘稿?高氏續作,有沒有采用或根據這些殘稿,這是一層;其次,高氏後四十回故事既與前八十回原作的計劃和線索不符,則他即使見到殘稿,自必經他改寫過。既經改寫,則必與前八十回有出入之處,則他在編合前八十回時,自不免也要東改西抹,以便和他自寫的故事大致相符。這倒是他自己和程氏在引言中承認了的:“書中前八十回……其間或有增損數字處。”他們說得那麼輕描淡寫,似乎不會有大出入,因此從來沒有人認真把曹氏原文和高氏改本對照過。可是不對則已,一對同題就多了。不是“間或增損數字”,而是整段整頁數百字的刪削!而且在1791年冬天排印的“程甲本”中改得不少,到次年春天重排的那個寶貝的“程乙本”中,真是大刀闊斧,橫砍豎劈,不但改動許多重要故事,而且一有機會,就加入一些對“當今皇上”頌聖的阿諛。在短短的三個月內,高鶚為什麼匆匆忙忙要幹這勾當,他的動機是什麼?程偉元老板,為什麼不惜工本。在三個月內又把這部大書重排一次?這是在考察今本《紅樓夢》全書時,不可避免的最後一步的工作。
四、初步工作的次序
上述五步工作,構成為《紅樓夢探源》的五卷。我說“五步”,而不說“五部分”或“五大門”,乃是因為這些都是研究《紅樓夢》思想內容的初步工作,還沒有跨進研究思想問題或文學批評的大門,更不必說登堂入室了。但這五步,卻是研究思想或文學批評的奠基工作。我自知小是建築師,隻能把修造上層建築這份工作讓給比我高明的人去擔承。我隻是一個小工,把基石從山坳水崖找得來。放得平正,已算盡了我的能力。但我知道,修盞在這上麵的雄壯的毆堂,卻非要有堅實的基礎不可。建立這基礎也有一定的步驟,不能躐等。所以這五步的次序是:(一)“抄本探源”,(二)“評者探源”,(三)“作者探源”,(四)“本書探源”,(五)“續書探源”。卷首是一章簡述“紅樓夢研究的曆史背景”,卷末是一章“提要與結論”。另有一些次要問題的討論,則作為四章附錄(已出版的英文本隻有三章附錄,正在準備中的中文版加一章“作者的友好及其著作”,附在第二卷末),分別以類相從,附在各卷之末。
這個次序有它的必要。因為:如果不先說明各個脂評抄本的內容,評語分類和性質,則讀者不知“脂評”究竟是甚麼。如果不先分析各抄本所根據的原底本,即不能判斷任何一個抄本本身的年代,也不能推測脂硯齋當年用了幾個本子來寫他的評語。如果不分析脂硯所寫各期評語的年份,便無法把評中所指之事,和雪芹實際生活中的事跡聯係起來。胡適在“新材料”一文中,因未能考定評語的年代,在應用時隻好“折中假定”某評在某年。評語有朱筆的,有墨筆的;有些署“脂硯齋”、“脂硯”,有些署“畸笏”、“畸笏叟”、“畸笏老人”;有的插在正文之中,用雙行小字,如古書的注解,有的寫在眉端,有的災在中間,有的用大字抄在回前或回後,有的有年月,有的無年月,也有署別人的名字,如“鬆齋”、“梅溪”、“綺園”之類。這3000多條評語,五花八門的複雜情形,以及在同一回中,脂殘本和脂京本的評語多少不同,各條評語長短不同,都需要徹底整理:分別評者,辨析性質,統計條數,排比年月。這是一份繁重細致的工作。但是把這些複雜情況清理出眉目以後,對於解決以下各卷中的許多問題,卻有無窮的幫助,以下各卷的論據,全靠這一卷的結論。這是基本的基本,所以是第一步工作。
從評語的整理中,對照兩個抄本,我們知道同一條評語此詳彼略,一本署“脂硯”,一本署“畸笏”,故知二者是一人化名。從脂硯齋評語中說到他自己親見“南巡”,而康熙的最末一次南巡在四十六年丁亥(1707年),則知他至遲生於康熙三十五六年左右,要比雪芹大到20歲左右。所以周汝昌君以作者為“宅玉”,比“寶玉”小一歲的“史湘雲”為脂硯齋,是根本不可能的。周氏的說法先有兩個假定:一是“自傳說”,所以作者曹雪芹即書中。賈寶玉”;二是“史湘雲”後來與“寶玉”結婚。但這兩個假沒都全無根據。其一,書中少年時代的“賈寶玉”的模特兒另有其人,並不是作者自己,這一點以後要證明。其:二,“寶湘結婚”之說,出於一本冒彌“舊時真本”的後人續作,其荒唐與別的續作中寶玉黛玉又投胎再生結婚相同。據脂京本第二十一回評語,寶玉出家為僧時,其妻仍是寶釵,並不是湘雲。故寶玉湘雲結婚說全不可靠。這兩個前提的假設既全是錯的,脂硯又及見康熙南巡,比作者大了20歲左右,則脂硯齋即“史湘雲”說,全是空想,毫不可信。林語堂在某刊物發表《平心論高鶚》一文,痛罵周汝昌,連為周書寫跋文的其兄周緝堂,以及他們已死的父母,都不饒過。但對於周氏那個錯誤的結論,“脂硯即湘雲”,林博士卻深信不疑。從這種論學的方法與態度,很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智力與品德。
五、棠村序文的發現
《紅樓夢》第一回前有一段引言說:
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雲曾經曆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說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雲雲……自己又雲……故曰“賈雨村……”雲雲。更於篇中用“夢”幻”等字,卻是此書本旨,兼寓提醒閱者之意。
這段文字,向來被人認為是曹雪芹自己作的引言。其實這種看法是錯的。既說“作者自雲”,便是第三者口氣,文中所引“甄士隱”、“賈雨村”、“夢幻”、“通靈”等字,都是第一回回目中所用的字眼。這分明是一段爭釋回目意義的序言。在脂殘本、脂京本和有正書局的八十回本《石頭記》中。第二回之前也有類似的一段用大字抄的文字說:
此回亦非正文本旨。隻在“冷子興”一人……其“演說榮國府”一篇者,蓋因族大人多……此一回〔文〕則是虛敲旁擊之文,筆則是反逆隱曲之筆。
此外,在上述兩個抄本中,許多回之前尚有類似的文字。在脂京本中,這些回前附文,都用另一頁紙單獨分抄,字體大小與正文完全一樣,但低一格抄。前人都以為這是脂硯齋的“總評”或總批,其實是猜想之詞,脂硯在十六回殘本第一回楔子的末了“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一句話上麵,有朱筆眉批說:
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餘睹“新”懷“舊”,故仍因之。
胡適在《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一文中隻說:“據此《風月寶鑒》乃是雪芹作《紅樓夢》的初稿,有其弟棠村作序。”他隻看懂了上一句,卻沒有看懂下文“睹‘新’懷‘舊’,故仍因之”是什麼意思。他不知道“新”是指“增刪五次”後的新稿,“舊”正是上文所說“舊’有《風月寶鑒》”之“舊”稿。由於沒有看懂這四個字,他便無法知道“故仍因之”一句話中“之”字正指上文棠村所寫的“序”。“因”是“因襲”、“沿用”之意(《明雜劇》三集《中郎女》第一出:“章程製度。因者因,創者創,已略略可觀。”正是如此用法)。知道了《脂評石頭記》因襲了棠村為《風月寶鑒,所作之序,便可以認清楚在《石頭記》中許多回前的短文,包括第一回前的引言,其實都是棠村的舊序,是脂硯為紀念棠村之死而保存下來的,並不是脂硯自己的“總評”。但《石頭記》中並不是每一回之前都有序,這種情況正可說明:(一)舊稿《風月寶鑒》的回數與“增刪”後《石頭記》新稿的回數不同。(二)“增刪”之後有些回中故事內容不同了。舊序便不適用,不能再因襲下去了,隻好割愛。(三)棠村也許還沒有回回作序。(四)在雪芹曆次修改的過程中,一些有序的原稿也可能失去。
也許有人懷疑,一部書醬通隻在前麵有一兩篇序,怎麼每回之前都會有序呢?其實古典文學中常有這現象,不足為奇的。《詩經》和《尚書》每篇之前都有後人作的小序。這是大家知道的。《漢書》每卷都有序,是班固自己作的,不過合在一起放在書末,稱為“序傳”,所以有人也許不注意。彌爾頓(Milton)的史詩《失樂園》(Paradise Lost),每卷前麵有說明性質的大綱(Argttment),斐爾定(Fielding)的小說《湯姆瓊斯》(Tom Jones),每卷之前也有一小段扼要評語,也是作者自己寫的。
在《脂評石頭記》中發現雪芹之弟棠村的小序,把它從脂硯的評語中區別出來,對於研究《紅樓夢》成書的過程和此書早期抄本的年代,有重要的作用。例如現在《石頭記》中有序的各回,我們可以推想,其內容大致與《風月寶鑒》舊稿無甚出入。因此,根據棠村小序存於《石頭記》中的情形,我們可以約略推知雪芹初稿的情況。並且由序文的內容,可以判斷修改時各本分回的情形。一個抄本中所保存的小序較多,則其正文底本的年代必較早。現有四個脂評抄本,一個有正翻印抄本的石印本,保存小序的多寡不等;而最後的全書《紅樓夢》,卻隻有在第一回之前尚保存一篇棠村小序。而且這還是因為後人把它誤認雪芹作的“引言”,才能保留到現在。可是,如果把《紅樓夢》和《脂評石頭記》抄本一對照,便可知道這唯一保存在《紅樓夢》中的小序,也已經被高鶚刪改了。
脂硯齋因為評了《石頭記》多年,把此書稱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而其中有許多回前的小序卻不是他作的。他不願掠人之美,又懷念去世了的棠村,所以在第一回評中即聲明:他保存了棠村的舊序,免得讀者誤會,以為這是他的“總評”。但不幸連一些。紅學專家”,還是這樣誤會了。因為研究脂評,發現了雪芹那位早死的弟弟所寫的許多小序,可以說是意外的收獲,對於《紅樓夢》成書過程的了解是有所幫助的。
六、脂硯齋是誰
脂評既然這樣重要,大家當然急於要知道脂硯齋究竟是誰。要解決這問題,隻好仍從脂評入手。曆來研究脂硯者都不問他的年齡,隻好胡猜。所以我的工作是從他的年齡入手。在脂京本中四十三條壬午年(1762年)的評語裏,他有時已署名。畸笏老人”,那時雪芹還隻40多歲。上文說到他曾見康熙末次南巡(1707年),假定其時他10歲左右(再小便記不清),則他生於1697年左右,到壬午已65歲左右。可以自稱“老人”了。他比雪芹,可能大到18至20歲左右。康熙南巡由雪芹的承繼祖父曹寅接駕,康熙即住在曹寅的江寧織造府中,府中事前修蓋了行宮花園。脂硯這10歲上下的小孩子既然見到家人接駕,他也必是曹家的孩子。《紅樓夢》小說中的人物,脂硯在評中透露,有許多他是認識的;其中故事,有許多他親自知道的。例如王熙風在尼姑庵中受了3000兩銀子的賄賂,害死了一對青年男女,還說她不信什麼陰司地獄。脂評說:“批書人深知卿有是心。歎歎!”又如第二十二回寶釵生日唱戲,賈母命鳳姐點戲,脂評說:“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今知者聊聊(寥寥),矣(奚)不悲夫!”第二十五回馬遭婆向賈母騙錢,滿口胡說,脂硯在評中說:“一段無倫無理信口開河的混說,卻句句都是耳聞目睹者,並非杜撰而有,作者與餘,實實經過。”此外,書中人物談話,脂評常說“親見”、“親聞”、“有是人”、“有是語”等等,有時他說明某事發生在“二十年前”、“三十五年前”等等。他和雪芹的關係密切,也可以從評中看出:有時他和作者開玩笑,有時自稱“老朽”,命他改寫故事(如秦可卿之死),雪芹寫完了一部分,便送給他看,請他批評。有時他的批評倚老賣老,儼然是長輩的口氣。例如第五回警幻仙於出場時,作者仿《洛神賦》體描寫她的美,脂評說:“此賦則不見長,然亦不可無者也。”由上種種證據,脂硯無疑是曹家人,是雪芹的長輩,而且深悉書中故事的背景。
七、脂硯齋是“寶玉”的模特兒
——是曹雪芹的叔父
當然,隻靠脂評來考察問題是不夠的,還須要有別的客觀證據互證對勘,才能求出真相。因為對於同一脂評的解釋,可能有歧異。有了別的證據,可以把某種解釋否定或肯定。
根據清代史料,如曹寅奏折等文件,我們知道曹寅長女嫁於鑲黃旗訥爾蘇郡王,所以她是賈“妃”,事在康熙四十五年十月二十六日(1706年11月30日),次年即康熙最後一次南巡。脂殘本第十六回記賈妃元春省親事,棠村的序說:“借省親事寫南巡,出脫心中多少憶昔感今!”胡適看見這條,大為高興,說:“這一條便證實了我的假設。”什麼假設?即是他著名的“自傳說”。在《紅樓夢考證》中,他有關於“著者”的六條結論,最後一條說:“《紅樓夢》是一部隱去真事的自敘。”是不是雪芹自敘曹家接駕,恰這條“借省親寫南巡”的評語證實了?這位自稱有“曆史癖”和“考據癖”的胡博士,可惜忘記了年代。那時離雪芹出世,還有八、九年哩!他有什麼“昔”可“憶”?省親故事是曹寅長女(即雪芹姑母)出嫁與康熙南巡的合寫。“元春”出嫁和“南巡”二事,雪芹均未親見,決不能想像當時的堂皇氣象來寫省親故事,則其材料必有個來源。脂硯親見南巡,也見得到曹寅長女的出嫁;且嫁與郡王,其場麵也必相當可觀。追憶記錄並供給這些場麵的材料除脂硯外,當無別人。“元春”省親時不過20多歲,入宮以前教過“寶玉”讀書,所以“憐愛寶玉與諸弟不同”(注:賈珠早已天亡。除寶玉外元春何嚐又有“諸弟”可與寶玉比較?這證明當脂硯記錄素材時,他正想到曹宣有四子,故曰“諸弟”)。這個“寶玉”是“自傳說”中的曹雪芹嗎?我們且看脂硯在這段文字旁的批語:
批書人領至(到)此教:故批至此,竟放聲大哭:俺先姊先(仙)逝太早,不然,餘何得為廢人耶l(脂京本十七回,387頁)
原來“元春”是批書人脂硯齋的“先姊”,這裏的“寶玉”是批書人脂硯自己!請普天下一切“自傳說”的擁護者來看此批。第十六回提到為省親要建大觀園事,脂評說:“大觀園用省親事出題,是大關鍵處,方見大手筆行文之意。”這是說,雪芹用南巡資料,移花接木,用來寫省親,造別墅,好給寶玉和姐妹們以後住在裏麵,展開活動,這是文藝創造的傑作。但與自傳無關。
少年時代的“寶玉”用脂硯為模特兒(那時雪芹尚未生),除上條批語已由脂硯自己承認外,尚有不少的證據。第二回智通寺門口有一副對聯:“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脂評說:“先為寧、榮諸人當頭一喝,卻是為餘一喝。”可見脂硯在小說中是一個主要人物;在小說的背景(曹家)中,也頗有地位。下聯中的“無路回頭”,正和雪芹原稿末回的“懸崖撒手”(即寶玉出家)是前後映帶的一對。
第三回黛玉初到榮府,作者在她眼中描寫寶玉,說他“麵若中秋之月,色若春曉之花”。脂評說:一少年色嫩不堅牢’,以及‘非天即貧’之語,餘猶在心。今閱至此,放聲一哭。”則此回所寫寶玉的形貌,正是脂硯幼時情況,所以一提起來他就傷心。
第九回寶玉要去上學。“忽想起未辭黛玉,因又忙至黛玉房中來作辭。”這本是極尋常的禮貌,原沒有什麼可批的。但脂硯卻鄭重其事的批道:“妙極,何頓挫之至。餘已忘卻。至此心神一暢,一絲不走。”若依自傳說,寶玉是雪芹,為什麼脂硯一見此句,把忘卻之事又記起來,“一絲不走”,而且那樣高興?
上文說到一條評語說寶釵做生日“鳳姐點戲,脂硯執筆”。那次看戲的都是女客,隻有寶玉是男的,則為鳳姐執筆的正是寶玉。
脂殘本第五回第11頁下《紅樓夢序曲》“開辟鴻濛”演唱時,警幻雲:“若非個中人不知其中之妙。”脂評曰:“三字要緊,不知誰是個中人?寶玉即個中人乎?然則石頭亦個中人乎?作者亦係個中人乎?觀者亦個中人乎?”先雲“寶玉即個中人乎”,下文則將石頭與作者分別言之,知石頭非作者,而獨不言批者,則因批者即寶玉,故不必重複。
下頁曲文中“誰為情種”一句旁脂評雲:“非作者為誰?餘又曰:亦非作者,乃石頭耳。”按此條極為重要,“亦非作者,乃石頭耳”,則石頭與作者正是二人,石頭即寶玉,亦即批書人脂硯也。
又脂京本第二十一回評雲:“謂餘何人耶,敢續《莊子》”一條,續《莊子》者乃寶玉,而曰“謂餘何人”,則批者之“餘”即寶玉。
這樣的證據,在評語中還有許多,在這裏無需多舉,隻要說明兩點就夠了。一、“寶玉”不是雪芹自敘,作者用少年時代的脂硯為模特兒。二、脂硯呼曹寅長女(書中“元春”)為“先姊”,而雪芹為曹寅之孫,則脂硯是雪芹的叔輩。〔注:若謂脂硯(曹碩?竹硐)乃曹宣之子,而書中元春乃曹寅之女,並非親姊弟而為堂姊弟。故與書中寶玉與元春不盡相符,則須知書中寶玉與元春亦非嫡親胞姊胞弟。第二十八回寶玉對黛玉雲;“我又沒有親兄弟親姊妹:雖然有兩個(指探春、賈環),你難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佼本286頁)可知元春與寶玉亦非同父或同母,但小說中假定二人為同父耳。〕
這兩條結論是從脂硯的評語中得到的。我們還要看看有無別的證據可以確定這些結論。清室豫良親王修齡的次子裕瑞(思元齋1771—1838),在其所著《棗窗閑筆》中說:“《風月寶鑒》一書,又名《石頭記》……曾見抄本卷額,本本有其叔脂硯齋之批語,引其當年事甚確。”又說:“聞其所謂‘寶玉’者,尚係指其叔輩某人,非自己寫照也。所謂元(春)迎(春)探(春)惜(春)者,隱寓‘原’、‘應’、‘歎’、‘息’四字,皆諸姑輩也。”裕瑞的消息,據他自己說是從“前輩姻戚有與之(雪芹)交好者”得來的,他所指“前輩姻戚”,是他的舅父明義(我齋)和明琳。明義的《綠煙瑣窗集》中,有《題紅樓夢》絕句:二十首,他看到的是雪芹給他的一個抄本。明琳也是雪芹的一個交好,《懋齋詩抄》中有一首詩說雪芹在明琳的養石軒中高聲談笑。裕瑞所說“元、迎、探、惜”四“春”是“原、應、歎、息”四字的諧聲,現存脂殘本第二回評注中。但裕瑞並未指出雪芹“叔輩某人”的“寶玉”,即是寫批語的“其叔脂硯齋”,可見他的消息另有來源,倒並不是研究了評語以後所得結論。他從他的舅父明義和明琳所得有關雪芹及《紅樓夢》的事跡,和一些評語的內容完全符合。
八、曹氏家世和脂硯齋
雪芹的祖父曹寅,幼時曾伴康熙讀書,後為康熙侍衛,曆任蘇州及江寧織造。他的文化修養很高,喜歡收藏古書,能詩,善畫,愛好音樂、戲劇,也寫過傳奇劇本,刊過善本書。著名的《全唐詩》,清廷即命他主持校刊。因此,他是當時江南文人學士的領袖,彼時許多著名文人,都是他的朋友。他有兩個兒子,其一叫“珍兒”的,早殤,另一個叫“連生”,名顒,在寅死(1712年)後繼任織造,三年後也死了。曹寅有一個雙生的兄弟曹宣,早死,其子女由他教養。曹宣有四個兒子:曹頫,即雪芹之父,曹頎,即曹寅詩中所指“三侄”;另有一“四侄”字竹硐,卻不知其名。曹頎幼時即善畫梅,曹寅給他的畫題了許多詩。曹寅的《楝亭詩抄,卷六有“和竹硐侄上巳韻”,此時他隻有十四五歲,已能詩,而且他伯父竟和他的韻,可見他的詩做得很好。這和寶玉十三四歲就能做詩也相像。曹家兩代取名字都用《詩》、《書》成語。如曹寅字子清即用《舜典》:“夙夜惟寅,直哉惟清。”曹宣字子猷,用《大雅·桑柔》:“秉心宣猶(即猷),考慎其相。”顒字見《小雅·六月》:“其大有顒。”頎字見《齊風·猗嗟》:“頎而長兮。”“竹嗣”之“磵”字不見於六經,始見於《玉篇》。據《正字通》,是“澗”字或體。《衛風·考巢》說:“考榘在澗,碩人之寬。”則竹磵之名當是“碩”字。顒、頎、碩、頫。同輩之名都用同一偏旁“頁”。“碩”和脂硯之“硯”,篆文相似。二字都從“石”,所以“寶玉”的故事,即“石頭”的故事。雪芹題此書為《紅樓夢》,而脂硯卻堅持要用《石頭記》。如上述推論不誤,則脂硯齋是曹宣第四子,名碩,字竹硐,從小即會做詩,大概是宣子中最小而最聰明,深為曹寅所愛。
曹寅死後,由其子曹顒繼任織造,但顒任職三年後,在1715年又死了。曹寅更無他子,康熙命曹宣長子頫承繼曹寅為嗣子,使他繼任江寧織造之職。所以曹頫的兒子曹霑(字雪芹)成為曹寅的孫子,而脂硯齋卻是他的親叔父。曹頫任織造到雍正五年(1727年)冬,被免職,次年曹氏被抄家,曹頫等遷往北京。
九、曾雪芹的生卒年
解決了“脂硯齋是誰”這個大問題以後,對於雪芹身世和《紅樓夢》書中許多問題,都有很大幫助。其次要考察的,是雪芹的生卒年。他的卒年有兩種說法:一說“壬午除夕”,一說“癸未除夕”。第一說根據1774年一條脂評,說他“壬午除夕淚盡而逝”(引見前)。壬午除夕是1763年2月12日。但雪芹好友敦敏詩集有一首詩請他在癸未上巳前三日(1763年4月12日)去喝酒,可見他沒有死。敦誠挽雪芹的詩是甲申年(1764年)初做的,詩中自注說:“前數月,伊子殤,因感傷成疾。”可見雪芹的兒子在上年(癸未,1763年)秋冬之際死去,雪芹在上年得病數月,除夕去世。這個“除夕”是癸未除夕(1764年2月1日),不是壬午除夕。甲申春,敦敏也有一首吊雪芹的詩。周汝昌斷定脂評中的“壬午”是誤記,這是對的。照我的推算,脂硯在1774年已經80多歲,記憶也不大好了,容易把幹支的推算弄錯。但“除夕”卻不會弄錯。胡適根據脂評,硬說敦誠的詩是隔了一年多才做的,他說:“怪不得詩中有‘絮酒生芻上舊垌’的話了。”胡適不認得“垌”字,他望文生義,以為即是“墳墓”。垌字其實隻有一個意義,即《爾雅·釋地》所釋:。林外謂之垌。“舊垌”是說“鄉下那個老地方”。因為雪芹住在郊外,死在郊外。胡適也不懂得這句詩中的兩個主要典故,“絮酒”,“生芻”,都是指新喪的吊唁(見《後漢書》卷八十三《徐穉傳》李賢注引謝承《後漢書》),這且不說。敦誠甲申年的吊詩自注明明說:“(雪芹)前數月……感傷成疾”;怎麼一個人在“前數月”得病,一年多前已死了?
確知雪芹卒年以後,則其生年可以用他卒時的年齡推算,敦誠的吊詩說他。四十年華付杳冥”,因此周汝昌認為他死時40歲,生於雍正二年甲辰(1724年)。如依此說,則曹家1728年被抄後遷至北京時,他隻有4歲。脂硯在甲戌(1754年)抄閱再評《石頭記》,他隻30歲。脂硯共評此書八次以上,每次隔兩、三年(從第三次起,每次隔三年,即:丙子——己卯——壬午——乙酉)。依此推算至第六次。再評在1754年,則初評1751年或1752年。彼時雪芹已“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則10年以前雪芹開始寫此書隻有18歲,似乎不可能。這並不是說雪芹沒有這樣的早慧和天才,而是書中所表現作者的飽學,決不是一個20歲以下的青年所能有的。從許多脂評,也可以證明這年齡是不可能的。例如第三十八回寶玉聽說林黛玉要喝燒酒,“便令將那合歡花浸的酒燙一壺來。”一條1754年或更早的脂評說:“傷哉!作者猶記矮(左幽右頁)舫前以合歡花釀酒乎?屈指二十年矣。”如曹雪芹生於1724年,則20多年前他還不到10歲,大概不會釀酒;即使會,也是兒戲。不至於用在宴會上。又如第十三回秦可卿死時托夢給鳳姐,有“樹倒猢猻散”之語。脂硯在1762年一條評中說:一樹倒猢猻散,之說,今猶在耳。屈指三十五年矣。哀哉,傷哉!寧不痛殺!”這一句成語,是曹寅活著時常說的,後來變成了讖語。他的文友施瑮在他死後懷念他的一首詩中說:“廿年‘樹倒’西堂閉,不待西州淚萬行。”自注說:”曹楝亭公時拈佛語對坐客雲:‘樹倒猢猻散’,今憶斯言,車輪腹轉……楝亭、西堂,皆署中齋名。”(《隋村先生遺集》卷六,第16頁)脂評說三十五年前是1727年,即雍正五年,正是曹頫被黜之年,此時曹寅已死了15年了,但其當年“對客佛語”,竟成讖語:這年曹頫免職“樹倒”,次年春天被抄,“猢猻散”了。雪芹生於曹寅死後,當然沒有親聞曹寅此語,必是他父親被黜時覺得奇禍將臨,才又重複說著此語,他才聽到。但如依周說,他生於1724年,則其時他才3歲多,決不能了解此語所含慘痛的意義。再看敦敏送雪芹的詩:“燕市狂歌悲遇合,秦淮舊夢憶繁華。”又:明義的《讀紅樓夢》詩的序文:“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蓋其先人為江寧織府。其所謂‘大觀園,者,即今隨園故址。”亦指雪芹所記為南京事。如果他在1728年被抄家後到北京時才三四歲,則決不能記得在南京時的什麼“風月繁華”。可見敦誠詩中所謂“四十年華”,隻舉成數。事實上在詩中也不可能說明確數。我們可以推想雪芹離開南京時,年齡至少已10多歲,但不知確數。幸而在張宜泉的《春柳堂詩稿》中,有《傷芹溪居士》一首七律。題下自注說:“其人素性放達,好飲。又善詩畫。年未五旬而卒。”據此,我們可以推定他卒時大概是四十八九歲,但仍不能定為四十八或四十九。
我以為他卒時年四十九,所以生於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這一年曹寅的獨子曹顓死了,曹寅更無他於可以繼襲織造之任。曹家因曆年招待康熙曆次南巡,虧空很大,如無人繼襲織造一職,勢必破產。所以康熙命曹宣之子曹頫承繼曹寅為嗣子,俾能繼襲織造之職。雪芹名霑,是一個不常用的字。此字最初見於《小稚·信南山》:“既霑既足,生我百穀。”是指上天的恩澤。揚雄《長楊賦》:“蓋聞聖主之養民也,仁霑而恩洽。”則引申為皇上的天恩。後來這個字幾乎隻有這個狹義的用法。如唐李邕被任為淄州令後的《謝上表》說:“雨露恩深,霑需及於蕭艾。”從雪芹命名為“霑”,我們推想和這一年康熙敕令其父曹頫為曹寅嗣子,因而得襲此織造肥缺有關。其唯一解釋,即雪芹之生,正在康熙敕令來到的前後,為了表示感謝皇上的恩澤,曹頫把他的新生兒子命名為“霑”。
十、結束語
在這篇短文中,我隻能約略談一談我怎樣解決有關《紅樓夢》的幾個基本問題,已經用起了這許多篇幅,而且每一問題牽涉的方麵這樣多。我雖然力求敘述得簡單,但仍舊是頭緒紛繁,十分複雜。許多方麵,自然說得不夠,讀者如果仍有不明白的地方,較細的解釋隻好看我的原書。而且很抱歉,在中文本出版以前,此時隻有一個英文本可參考。至於有關曹雪芹原穡中許多問題,如他的早期稿本中故事與《石頭記》有何不同,其未完成原稿中主要及次要人物的下場與高氏後四十回有何不同等等,隻好從略。此處隻能說:黛玉病死,寶釵與寶玉成婚,寶玉後來出家,大致如此,但其中有襲人婚後來侍候寶釵,蔣玉函供奉寶玉,寶玉“解放”所有丫頭等等。最後賈家敗落極慘,不但抄家,而且寶玉、王熙鳳等都被捕下獄,後來由紅玉(即小紅)、茜雪兩個丫環設法幫助救出。賈璉把鳳姐休(離婚),她回娘家,死在南京。巧姐被賣為娼,由劉姥姥救出,嫁與板兒為妻,自食其力。末了一場大火,把寧榮兩府、大觀園燒得精光,“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全家人口四散,有的到鄉下墳地邊種地。隻有賈蘭用功讀書。謀得官職。但其母李紈不久即亡。這樣一個驚天動地的大悲劇,其偉大壯美,真可以比古希臘的任何大悲劇而無愧,與高氏續作的什麼“沐皇恩”“延世澤”,連殺了兩個人的惡霸薛蟠,也居然用錢向官府贖了出來,貪贓枉法的賈雨村,也居然遺遙自在,完全不同。
在我寫作此書三年的過程中,承國內、英國及國際間許多朋友的幫忙。有的絕版了的書,承他們把自己的藏書送給我,自然,英國朋友幫助最多,他們替我看稿子,提意見,安排出版步驟,還有一位留英的日本太太替我打字,我永遠感謝他們。
1961年12月3日夜,英國牛津大學
(原載《新華月報》1962年6月號)
8月11日,毛澤東在北戴河中央工作會議核心小組上的談話中還說:“有些小說如《官場現形記》,光寫黑暗,魯迅稱之為譴責小說。隻揭露黑暗,人們不喜歡看。《金瓶梅》沒有傳開,不隻是因為它的淫穢,主要是它隻暴露黑暗,雖然寫得不錯,但人們不愛看,而《紅樓夢》就不同,寫得有點希望麼。”
12月21日,毛澤東在同華東的省市委書記談話中提出:“宣傳部門應多讀書,也包括看戲。有害的戲少,好戲也少,兩頭小中間大。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多起來,有點西風壓倒東風,東風要占優勢。《梁山伯與祝英台》不出糧食,《采茶燈》不采茶。舊的劇團多了些。文工團反映現代生活,不錯。又說,《楊門女將》、《擺宴》還是好的,搞清一色也不行。要去分析,不分析,就誰說服不了他們。”
1963年
5月11日,毛澤東在杭州會議上,也講到了《紅樓夢》,他說:“《紅樓夢》主要是寫四大家族統治的曆史,他們是奴隸主,一共三十三個人,寫封建剝削隻有兩處。寫奴隸像鴛鴦、晴雯、小紅等,都寫得很好,受害的就是這些人。林黛玉不是四大家族的。”又說:“《紅樓夢》第二回上,冷子興講賈府‘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講得太過。探春也當過家,不過她是代理。但是,賈家也就是那麼垮下來的。”
5月,杭州會議上,毛澤東幾次講話讚揚昔陽縣幹部參加勞動。他說:“我又看了一次山西昔陽縣那個文件,很好。幹部不參加勞動無非是怕耽誤工作,昔陽經驗恰恰相反,幹部參加勞動不但沒有耽誤工作,而且各項工作都搞得更好了。支部書記不參加勞動還不是‘保甲長’!幹部不參加勞動就可能變成國民黨。很多問題,一參加勞動都可以解決,至少可以減少一些貪汙、多吃多占,可以向上反映一些真實情況,整黨整團就好辦了,就能把我們的支部放到勞動者積極分子手裏。所以幹部參加勞動是百年大計,是保證領導權始終掌握在勞動者手中的大問題。縣社兩級幹部也都要參加勞動,我們希望幾年之內分期分批都搞到昔陽縣的程度。”他還風趣地說:“《紅樓夢》第二回中,冷子興說,榮寧兩府‘主仆上下都是安富尊榮,運籌謀畫的竟無一個’,賈家不就是這樣垮下來的麼!”在這裏,毛主席把幹部參加勞動看作是無產階級政黨同一切資產階級政黨相區別的標誌之一,因而把它同加強黨的建設聯係起來了。
9月28日,毛澤東在中共中央工作會議上講國際形勢,他說:“大家擔心的是形勢問題,尤其是國際形勢。有些同誌擔心蘇、美合作對我們不利。我總相信《紅樓夢》上王熙鳳說的那句話,‘大有大的難處’。現在,美、蘇兩國都很困難。美國政策委員會主席羅斯特曾發表一篇文章,基調是說美、蘇都碰到了許多困難,而且是設法解決的。我也不認識這個人,他同我的某些想法不謀而合,差不多。美國不論國內、國際到處都碰釘子;赫魯曉夫也是這樣。不要忘記這一點。還是《紅樓夢》上冷子興說的,‘百腳之蟲,死而不僵。’美國《錘與鋼》雜誌也說:美國像一株空了的大樹,裏邊已被蟲子咬空了,外邊還枝葉茂盛。”
[附注]“百腳之蟲,死而不僵”,見《紅樓夢》第二回《賈夫人仙逝揚州城,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子興笑道:‘虧你是進士出身,——原來不通!古人有言:“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今雖說不似先年那樣興盛,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氣象不同。’”
1964年
2月13日,毛澤東召開春節教育工作座談會。他說,曆來的狀元,出色的沒有幾個。唐朝的李白、杜甫兩大詩人不是狀元,也不是進士、翰林。韓愈、柳宗元是進士,是二流的。王實甫、關漢卿、施耐庵、曹雪芹、羅貫中、蒲鬆齡等都不是進士,曹雪芹和蒲鬆齡是清朝的拔貢。
[附注]李白(701—762),唐朝詩人,有《李太白文集》。
杜甫(712—770),唐朝詩人,有《杜少陵集》。
韓愈(768—824),唐朝文學家,有《韓昌黎集》。
王實甫,元朝戲劇家,有《西廂記》、《麗春堂》、《破窯記》等雜劇。
羅貫中,明初小說家,《三國誌通俗演義》原作者。
蒲鬆齡(1630或1640—1715),清初文學家,有《聊齋誌異》。
毛澤東在談到學校出試題事,他說:“我主張先出一些題公布,由學生研究看書去做。例如,對《紅樓夢》出20個題,如學生能解答出10題。答得好,其中有的很好,有獨見,可以打100分;如果20題全答了,也對,但是平平淡淡,沒有獨見的,給50分或60分。”
8月18日,毛澤東在北戴河與幾個哲學工作者談話。他說:“《紅樓夢》我至少讀了五遍……我是把它當曆史讀的。開始當故事讀,後來當曆史讀。什麼人都不注意《紅樓夢》的第四回,那是個總綱,還有《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好了歌》和注。第四回《葫蘆僧亂判葫蘆案》,講護官符,提到四大家族:‘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阿房宮,三百裏,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豐年好大雪(薛),珍珠如土金如鐵。’《紅樓夢》寫四大家族,階級鬥爭激烈,幾十條人命。統治者二十幾人(有人算了說是三十三人),其他都是奴隸,三百多個,鴛鴦、司棋、尤二姐、尤三姐等等。講曆史不拿階級鬥爭觀點講,就講不通,隻有用階級分析才能把它分析清楚。《紅樓夢》寫出二百多年了,研究紅學的到現在還沒有搞清楚,可見問題之難。有俞平伯、王昆侖,都是專家。何其芳也寫了個序,又出了個吳世昌。這是新紅學,老的不算。蔡元培對《紅樓夢》的觀點是不對的,胡適的看法比較對一點。”
8月24日,毛澤東在關於阪田文章的談話中說:曹雪芹寫《紅樓夢》還是想“補天”,想補封建製度的“天”。但是《紅樓夢》裏寫的卻是封建家族的衰落。可以說是曹雪芹的世界觀和他的創作發生矛盾。曹雪芹的家是在雍正年間衰落的。
毛澤東多次要過不同版本的《紅樓夢》。在我國古典小說中,他讀的遍數最多的就要算是《紅樓夢》了。據徐中遠說,井岡山鬥爭之後的歲月、長征路上、延安時期,毛澤東有沒有重讀過《紅樓夢》,現在還不得而知。但是,進城之後的50年代、60年代,直到70年代,據逢先知和我們的記載,毛澤東先後多次要過《紅樓夢》。
我們多次送給毛澤東的各種不同版本的《紅樓夢》,除少數的用後退給我們還有關單位外,大多數都一直放在他的身邊。毛澤東逝世後,我們整理翻閱他中南海故居(包括在豐澤園住地和後來的遊泳池住地)裏的全部圖書,從中看到,有線裝木刻本《紅樓夢》,也有線裝影印本、石刻本,還有各種平裝本,一共有20種之多。
這些不同版本的《紅樓夢》,大部分大都擺在遊泳池會客廳裏。臥室裏擺放兩種:一種是《脂硯齋重評石頭記》(1~8冊),一種是《增評補圖石頭記》(1~32冊)。我們看到,這些書有的用黑鉛筆作了密密麻麻的圈畫,有的還打開放著,有的折疊起一個角,有的還夾有紙條。這些都可以說明,晚年的毛澤東還在一遍又一遍地閱讀《紅樓夢》。
上述資料表明,從1964年8月18日北戴河談話以後,又至少10次向我們要過不同版本的《紅樓夢》。在我國的古典小說中,毛澤東讀的遍數最多的就要算是《紅樓夢》了。
在其他各種場合,毛澤東還多次說過:“《紅樓夢》最少要看五遍。”晚年,他還常將身邊放置的10多種版本的《紅樓夢》對照著讀。其中有的版本,他不知反複讀過多少遍。中南海毛澤東故居裏存放的《紅樓夢》中,就有20多種。隻有兩種版本毛澤東用鉛筆圈畫過,一種是《脂硯齋重評石頭記》(1函8冊,影印本);一種是《增評補圖石頭記》(4函32冊,木刻本)。這兩種《紅樓夢》,有不少的文字旁邊,毛澤東都用黑鉛筆畫了道道,有的是畫了圈,還有的是似斷旬的標點。圈畫的時間大概是50年代中後期或60年代初期。除這兩種版本外,其他的版本都沒有圈畫。
與王海蓉談話。毛澤東說:《紅樓夢》可以讀,是一部好書。讀《紅樓夢》不是讀故事,而是讀曆史,這是一部曆史小說,作者的語言寫得很好,可以學習他的語言,這部小說的語言是所有古典小說中最好的一部,你看曹雪芹把鳳姐都寫活了,鳳姐這個人寫得很好,要你就寫不出來,你要不讀一點《紅樓夢》,你怎麼知道什麼叫封建社會?讀《紅樓夢》要了解四句話: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這裏說的是賈家);阿房宮,三百裏,住不下金陵一個史(說史家);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說的是王家);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說薛寶釵家)。”
1965年
7月3日,毛澤東為減輕學生負擔作出批示,其中指出:“不要像《紅樓夢》中林黛玉、賈寶玉那樣多愁善感,脆弱多病,不能料理自己的生活。我們今天需要的是有活力、有熱情、有幹勁的革命青年。我們的青少年要像樹木一樣的堅強,不要像花草一樣的脆弱!”
秋,毛澤東寫《念奴嬌·鳥兒問答》:“鯤鵬展翅,九萬裏,翻動扶搖羊角。背負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間城郭。炮火連天,彈痕遍地。嚇倒蓬間雀。怎麼得了,哎呀我要飛躍。借問君去何方?雀兒答道:有仙山瓊閣。不見前年秋月朗,訂了三家條約。還有吃的,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不須放屁,試看天地翻覆。”
[附注]“天地翻覆”,見《紅樓夢》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叔嫂逢五鬼,通靈玉蒙蔽遇雙真):“正鬧的天翻地覆,沒個開交。”
1966年
10月25日,毛澤東在中央工作會議上講話。他說:“自從去年十一月批判吳晗開始,許多同誌也沒有看文章,也不大去管。京劇改革,批判《武訓傳》。批判俞平伯的《紅樓夢研究》,批判胡適,等等,更不用講了。過去沒有全盤抓起來。我說這個責任在我。誰讓你沒有係統地抓起來呀?個別的抓,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不行,問題不能解決。”
1967年
10月12日,毛澤東同外賓的談話中,還說:“不學點帝王將相,不看古典小說,怎麼知道封建主義是什麼呢,當作曆史材料來學,是有益的。”
1969年
秋,毛澤東再次觀看了浙江的文藝演出,並接見了演員。在他親切詢問浙江文藝界的情況時,一個演員反映說:“現在的越劇改革,改得京不京,越不越,歌劇不像歌劇。”他認真傾聽意見,說:“你唱一段老越劇給我聽聽吧。”演員立即唱了越劇《紅樓夢》的一個唱段,他表示曲調好聽,微笑著說:“調子還是高昂的嘛。再唱下去吧。”演員回答:“下麵不會了。”他和藹地說:“那你找些唱片來我聽聽。”他仔細調查研究,親自審聽了大量越劇音樂。
1973年
7月4日,毛澤東同王洪文、張春橋談話,談話中還談到《紅樓夢》的一些細節描寫。他說:“賈母一死,大家都哭,其實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目的。如果一樣,就沒有個性了。哭是共性,但傷心之處不同。我勸人們去看看柳嫂子同秦顯的爭奪廚房那幾段描寫。”
12月12日,毛澤東主持召開了一次政治局會議。會上,毛澤東指著在座的許世友說:“你就知道打仗。你以後搞點文學吧。‘常恨隨陸無武,絳灌無文。’你能看點《紅樓夢》嗎?要看五遍。《水滸》不反皇帝,專門反貪官,後來接受了招安。‘隨陸無武,絳灌無文。’絳是說周勃。周勃厚重少文,你這個人也是少文。”毛澤東的目光離開了許世友,提高話音對大家說:“如果中國出現了修正主義,大家要注意啊!”許世友大聲說:“把它消滅!不怕,那有什麼關係!”聽到許世友的話,毛澤東很高興,說:“不怕啊!你就當周勃嘛!你去讀《紅樓夢》吧。”
[附注]“隨陸無武,絳灌無文”,見《晉書·劉元海載記》。隨,隨何;陸,陸賈。他們都是漢高祖劉邦的謀臣。絳,絳侯周勃,灌,潁陰侯灌嬰。他們都是漢高祖劉邦的武將。
據許世友回憶:毛澤東在接見我時,把哥白尼的《天體運行》和布魯諾的《論無限性、宇宙和各個世界》的中文合印本交給我轉給南京紫金山天文台,並囑咐我也認真看一看這類自然科學書籍。毛澤東問我:許世友同誌,你看過《紅樓夢》沒有?我說看了。毛澤東說:《紅樓夢》要看五遍才有發言權,要堅持看五遍。我回答說:堅決照辦。毛澤東接著指出:中國古典文學寫得最好的是《紅樓夢》。你們要搞點文,文武結合嘛!你們隻講武,愛打仗,還要講點文才行啊!文官務武,武官務文,文武官員都要讀點文學。
12月21日,毛澤東在同一些部隊領導同誌的談話中,說到《紅樓夢》寫的“真事”是政治鬥爭時,他又很有興趣地把第四回的“護官符”背了一遍,引以為證。又從《紅樓夢》創作的動因和構思的角度,談到它的曆史主題;曹雪芹把真事隱去,用假語村言寫出來。真事就是政治鬥爭,不能講,於是用吊膀子(愛情)掩蓋它。毛澤東認為《紅樓夢》還體現了作為封建根基的家長製的動搖。
1975年至1976年
7月14日,毛澤東同江青談話。針對當時實際情況,提出此次調整黨的文藝政策的目標:“已經有了《紅樓夢》、《水滸》發行了。不能急,一兩年之內逐步活躍起來,三年、四年、五年也好嘛。”
8月13日,蘆荻向毛澤東請教《三國演義》,《紅樓夢》和《水滸傳》等幾部古典小說的評價問題。這天,毛澤東先談了《三國演義》、《紅樓夢》等幾部書,接著又談了《水滸》。
毛澤東對王熙鳳的評價甚高,認為王熙鳳是當內務部長的材料,稱讚她有戰略頭腦。一次他風趣地舉例說:“王熙鳳處理尤二姐‘事件’,真是有理、有利、有節喲。”他還說王熙鳳善使兩把殺人不見血的飛刀。“你看,她把個賈瑞弄得死而無怨,至死不悟。”就是以這樣的標準,他不止一次評說過《紅樓夢》。令小孟驚異的是,主席雖已80多歲的高齡,但記憶力卻還是非同尋常,甚至還能準確無誤地說出出自哪一章,哪一節,哪一頁,有時,還將各家不同評說進行比較,可見他對這部書的特殊喜愛與熟悉。
[附注]王熙鳳處理尤二姐事件,見《紅樓夢》第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劍殺人,覺大限吞生金自逝》。
王熙風弄死賈瑞事,見《紅樓夢》第十二回《王熙鳳毒設相思局,賈天祥正照風月鑒》。
一次毛澤東問身邊的工作人員小孟:“孟夫子,你讀過《紅樓夢》嗎?”“別的書沒看過,這本書還真看了一遍。”小孟回答。“噢,讀了《紅樓夢》,那你說說看,有什麼想法,這本書好看嗎?”主席像是對一個幾歲的孩子在說話,顯得非常和藹。“有的地方挺好看,劉老老進大觀園,那段寫得挺有意思,有的地方也看不太懂。”“是啊,《紅樓夢》我都讀過十幾遍了,有的地方也還是沒有看懂,這個不奇怪嘛!”“主席,我怎麼讀到最後,看到他們的家族四分五裂、家境敗落時,心裏有點兒同情呢!”小盂向主席談了自己的感受。“是嗎?不僅你有同情,我也有同情呢,但又一想,就不同情了。榮國府、寧國府的敗落,隻不過是暫時喪失了吃入的權力,這個府與那個府的此起彼落,不過是狗咬狗的輸贏,同情是大可不必的。”“我同情林黛玉,可不喜歡賈寶玉,他對那麼多女孩都好,這叫什麼事啊,一點都不專一。”小孟又提出了個話題。“林黛玉有句話講得好:‘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她是個很有頭腦的女孩子哩。但是她的小性兒也夠人受的,賈寶玉,是個很有性格的男孩哩。他對女孩好,那是因他覺得女孩受壓嘛。大觀園裏的女孩總比那些男人幹淨得多,你還不懂賈寶玉。”
毛澤東和孟錦雲等看過電影《紅與黑》後,對護理自己的孟錦雲說:“你去借一本《紅樓夢》,對比著看一遍,這樣,也許會更有意思。”孟錦雲照此辦理,還做了讀書筆記。日後,她在和毛澤東交流中,特別從領袖那似乎浸不經心的讀書笑話裏,細心咀嚼起來,別有一番風味。
晚年的毛澤東仍然在潛心研究《紅樓夢》,並把它同西方的《紅與黑》相聯係。他曾戲謔地說:“真是無巧不成書,兩部書名的第一個字都是‘紅’,可見東西方都有‘紅學’。”
接著毛澤東問小孟:“怎麼樣,兩本書都讀完了嗎?”小孟點點頭。“今天我們先談談西方的《紅樓夢》,你看了電影,又看了書,現在有發言權了,請先發表高見。”
小孟說:“我看那個於連是個膽大包天、無事生非的壞蛋,不值得一點點同情,他不安於職守,還想入非非,他無恥地勾引市長夫人,破壞別人的幸福家庭……”
看到小孟講完了,主席才慢慢地、但十分自信而肯定地說出他與小孟的不同看法。
“你說於連膽大包天,我可不這麼看,於連是有些膽大,可還沒有大到包天,你看他隻敢在小桌底下摸夫人的手,還是在夜間沒有人看見的時候。這點點膽子還稱不上包天,他到夫人房間裏去,也是緊張得很哪,即便是膽大包天,我看也不是什麼壞事,男子漢總該有點兒膽量嘛,總比膽小如鼠好吧?我看那夫人是欣賞他這個膽量的。”
毛澤東常常與身邊的工作人員小孟聊天。有一天他對小孟說:“人們常說,旁觀者清,當事者迷。這話不能絕對地看,有時可是旁觀者迷,當事者清,他深受其害嘛。有一次,有人對我說,《紅樓夢》裏的賈寶玉真是有福不會享,大觀園裏那麼多的丫頭、小姐,哪個都不錯,為什麼非林妹妹不可?這也是旁觀者迷呀。所以,不要以為旁觀者就一定清。這要看你怎麼觀,我看要慢慢觀,多觀幾個麵,不然,觀不對,不但要迷,有的還會執迷不悟,這樣的人還不少呢。”
“至於家庭,我看東西方加在一起,真正幸福的不多,大多是湊湊合合地過。因為這些家庭,本來就是湊合起來的,真正獨立自主選擇和建立家庭的有多少?我看不多,什麼父母、兄弟、親戚、朋友,哪個不想說幾句話。這幾句話可不是隨便說的,不是僅供參考,不聽,試試看?建立家庭時都將將就就的,過起來難免就湊湊合合,表麵上平平靜靜或熱熱鬧鬧,內裏誰能說得清?越大的家庭,矛盾越多,派係越多,對外越是掩蓋,越要裝門麵。你看,那《紅樓夢》裏寫的是幾個家庭,主要是一個家庭。‘紅與黑》不過也是寫了一個家庭,可都是有代表性的。通過家庭反映社會,家庭是社會的縮影。所以,我說過,不看《紅樓夢》就不了解中國的封建社會。書中的那些人,都代表了一定的階級,得這樣來看他們的矛盾衝突,矛盾糾葛,矛盾的產生和發展。”
毛澤東書寫的《紅樓夢》名句和詩詞:
第一回句: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是身前身後事,倩誰寄〔記〕去作傳奇〔奇傳〕?
第一回 句: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第一回 《好了歌注》: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在蓬窗上。說甚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中堆白骨,今宵紅綃帳裏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方謂他人命不長,如何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住日後作強梁。擇膏粱,準承望流落在煙花巷!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紛紛一似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第二回 句: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兩幅)
第五回 句: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第五回 《飛鳥各投林》一首: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裏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豈〔自〕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第五回 句: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兩幅)
第五回 句: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天壽皆(壽天多)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
第五回 《終身誤》句:都道是金玉良緣,俺隻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及〔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第十七回 句:吟成豆蔻詩猶豔,睡足荼蘼夢也〔亦〕香。
第二十八回 句: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尊〔波〕咽滿喉;照不見〔盡〕菱花鏡裏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斷的青山隱隱,流不盡的綠水悠悠。
毛澤東與《紅樓夢》
盛仰紅
毛澤東說,《紅樓夢》是一部好書,要精讀它。
他欣賞《紅樓夢》的文化價值和社會價值,給了它很高而又是恰如其分的定位。
1956年,毛澤東在《論十大關係》中說:“過去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不是帝國主義,曆來受人欺負。工農業不發達,科學技術水平低,除了地大物博,人口眾多,曆史悠久,以及在文學上有部《紅樓夢》等等以外,很多地方不如人家,驕傲不起來。”
他說得幽默風趣,但也洋溢對《紅樓夢》的高度評價。
人口眾多,1956年,我們已是6億人口的大國,名列世界第一;
曆史悠久,中華文化五千年,綿延不絕,這也是世界無與倫比的古國;
與之可以並列的,卻是一部《紅樓夢》。
遍被華林,它所沉澱的中華燦爛文化,博大精深,包羅萬象,也是世界罕有的名著。
《紅樓夢》確是可以為中華民族驕傲的。毛澤東說:“中國應當對人類有較大的貢獻。”《紅樓夢》,包括毛澤東在內的對紅學的闡述和研究,也是對人類世界的一大貢獻。
《紅樓夢》你要看五遍才有發言權
毛澤東是什麼時候開始看《紅樓夢》的?
從現有文字記載,他看《紅樓夢》,比《三國演義》、《水滸傳》等同類小說都要遲些。這裏可能有兩個原因:(一)毛澤東少年的鄉鄰,沒有《紅樓夢》藏書;民間通常收藏是《三國演義》和《水滸傳》。所謂“家裏藏書不須多。隻須《水滸》和《三國》”;(二)《紅樓夢》文字曲折纏綿,不易為少年接受和閱讀。但是善於思考、更富於聯係現實生活的毛澤東,當他走出韶山衝,接觸到《紅樓夢》,他就不斷產生出新的思維。
大概在辛亥革命後長沙求學期間,他已經讀《紅樓夢》,此後不久,他就已將《紅樓夢》當作曆史讀了。他說:“開始當故事讀,後來當曆史讀。”
在上井岡山前夕,他該是深諳《紅樓夢》了。在山上他與賀子珍談論《紅樓夢》,說。《紅樓夢》寫了兩派的鬥爭”,發前人之所未見,那也是20年代初期俞平伯、顧頡剛等學者討論《紅樓夢》所未涉及的。他對《紅樓夢》已形成了獨到的見解。
在中央蘇區和長征途中,他曾談論《紅樓夢》;
在延安文藝座談會期間,他也和作家及幹部解說《紅樓夢》;
在陝北行軍到西柏坡,他又和警衛戰士講解《紅樓夢》;
50年代初期,他讀《紅樓夢》,對周圍工作人員說:“你要看五遍才有發言權”;也讀有關《紅樓夢》研究的著述,如周汝昌、俞平伯的“紅學”著作,以及青年學者論文,如李希凡、藍翎的《紅樓夢》評論,由是點燃一場全國範圍上層建築領域對舊紅學的批判,這在《紅樓夢》和其他古典文學圈裏也是史無前例的。
六七十年代,毛澤東多次提及《紅樓夢》,甚至風趣地說:“對《紅樓夢》出20題,如學生能解答出10題,答得好,其中有的很好,有獨見,可以打100分。”他還要高級將領讀《紅樓夢》,再次發出號召:“《紅樓夢》最少讀五遍。”
毛澤東自己就說:“我至少讀了五遍。”他說,隻有讀五遍,才能懂。
他曾經說,讀《三國演義》或《水滸》要讀三遍才能懂。
《紅樓夢》竟還得增讀二遍。
足見這部小說有豐富的內涵。據毛澤東身邊的工作人員說,他讀得最多的一部書就是《紅樓夢》。
他也曾說:“《紅樓夢》我都讀過十幾遍了,有的地方還是沒有看懂。”真是學無止境啊!
“不動筆墨不讀書。”他仍保持青少年時養成讀書的良好習慣,在書上批批改改,現所知的,就有一部5000餘字的《紅樓夢》眉批;他喜歡在書上圈圈點點,見存的一部《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影印本),在字裏行間,就畫了不少圈圈。
因為重視和嗜好,毛澤東也注意《紅樓夢》的版本價值。在北京中南海書房,他收藏有多種《紅樓夢》版本,晚年還常將10多種不同版本的《紅樓夢》對照著閱讀。70年代初期,還讓有關部門組織學者核校《紅樓夢》,以期有一部最合作者原意的《紅樓夢》定本問世。
書內有四大家族,你知道嗎
中國古典文學小說都蘊含有抒情言誌托意的內涵,而《紅樓夢》別樹一幟,魯迅就說它:“其要點在敢於如實描寫,並無諱飾,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總之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它那文章的旖旎和纏綿,倒是還在其次的事。”(《中國小說的曆史和變遷》)
毛澤東對《紅樓夢》的見解,是和魯迅靈犀相通的。但是,毛澤東是偉大的政治家和人民領袖,他對《紅樓夢》認識和研究,更是把它置放在20世紀文化大背景的平麵上作審視和評定。20世紀的中國社會是一個大動蕩、大改組、大變化時代,毛澤東用政治戰略家的明睿眼光分析解剖《紅樓夢》,以階級鬥爭的觀點、階級分析的方法把它放進現實社會圈去尋找答案,因而得出很多為他人未有的卓見。比如他把《紅樓夢》比作認識封建社會的鏡子。“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它有極豐富的社會史料”。1967年10月12日,在與外賓談話時,他就說:“不學點帝王將相,不看古典小說,怎麼知道封建主義是什麼呢?當作曆史材料來學,是有益的。”就此,他把《紅樓夢》定位是社會政治小說,推翻它是“情場的懺悔”的“自然主義傑作”,等等。而此中最獨特的,是他在紅學圈中首次提出《紅樓夢》的總綱是第四回四句話,還有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好了歌》和注,都是須加以注視的,它們乃是弄懂《紅樓夢》的主心骨。
40年代,毛澤東在延安與毛岸英談《紅樓夢》,就提出了“讀《紅樓夢》要掌握要點”,並指出,這部書的綱是書中的四句話: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
阿房宮,三百裏,住不下金陵一個史;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
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這就是所謂“護官符”。
毛澤東後來多次地指出,這是讀《紅樓夢》的總綱。
現見的他所藏的一部《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八十四回影印本的這段話上,用鉛筆畫了三個圈圈,並在此段話後緊跟著的寫門子向賈雨村介紹,“這門子道:‘這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扶持遮飾,俱有照應的’”一段旁密加圈畫,由此足見毛澤東的思維定勢。
毛澤東所說的綱,是他對《紅樓夢》的創見。這也是研究《紅樓夢》的一家之見。
就像俞平伯認為《紅樓夢》第五回的十二金釵是總綱;也有學者提出第一回那跛足道人唱的《好了歌》為綱。
見仁見智,學術百家爭鳴,可以諸說不一。毛澤東以第四回為綱,“書內有四大家族”等等識見,豐富了紅學內容,人們由此由表及裏,細心體察,自可獲得更多的啟迪。
中國古典小說寫得最好的是《紅樓夢》
毛澤東曾說過,人的一生,能寫出一部《紅樓夢》,已經很不錯了。
這是對作家說的,它也適宜於學者圈,這是對精神文明領域所有的人們的勉勵和期望。它也意味著作家和學者從事寫作要嚴謹、認真,要有社會生活,“板凳要坐十年冷”。《紅樓夢》是曹雪芹一人耗費10年心血寫成的傳世之作。傳世之作無一不是要耗費成倍的心血。有浮躁心理和短期行為是不可能也不能寫出一部好作品的。但這也是對任何一個讀者說的,人的一生。能夠讀懂一部像《紅樓夢》那樣的作品,那也是不錯了。因而,毛澤東多次提出:“一定要精讀《紅樓夢》。”“作為一個中國人,不可不讀《紅樓夢》。”
毛澤東認為,中國古典小說,寫得最好的是《紅樓夢》。
《紅樓夢》寫了榮國府大觀園為核心的四大家族圈,有老爺太太少爺小姐,也有丫環仆婦走卒幫閑,社會百態,世間諸行,真可謂是形象地寫活了200年前的中國封建社會。
毛澤東對於《紅樓夢》的人和事了若指掌。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我們從他的文章和言談中常常可以找到《紅樓夢》人物的音蹤和語言的痕跡。
毛澤東說《紅樓夢》:“作者的語言是古典小說中最好的,人物也寫活了。”
他特別提及的,有賈寶玉、林黛玉和王熙鳳。
他欣賞賈寶玉的“叛逆精神”,“賈寶玉是同情被壓迫的丫頭的”,“賈寶玉要是生在今天,是參加革命了”。他能背誦書中林黛玉所寫的詩;但卻從曆史唯物觀視角對他們解析。早在1951年在與周世釗等教育工作者談話:“不要把我們的青年培養成賈寶玉、林黛玉式的人。”他高度稱讚《紅樓夢》對王熙鳳的描繪,“鳳姐就寫得好”,“王熙鳳善使兩把殺人不見血的飛刀”。
毛澤東也提及《紅樓夢》其他人物,如薛寶釵、探春、賈母、賈政、薛蟠和劉老老。
在中國古典小說圈裏,《紅樓夢》的語言是最精煉、樸實的,它是中華文字作形象思維頗為恰切的一部小說。毛澤東在半個多世紀的政治生涯裏,充分應用《紅樓夢》語言,且將它們作為教育人民、啟導人民和交流情感的工具,諸如他經常采用的就有:“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大有大的難處”,“千裏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等等,化腐朽為神奇,他將這些出自貴族王孫之口的語句,運用自如,竟作為維護無產階級利益的文字運載體,真是恰到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