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甲蟲(1 / 3)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我們一行五六人:他們是一群熱情洋溢、無拘無束的年輕人,我是其中年紀最大的,是他們的老師,更是他們的同伴和朋友。青春的瓊漿玉液滿溢在我們心中,使我們迫切地渴望著去認識這個世界。我們走在一條小徑上,天南地北地聊著,小徑兩邊生長著矮接骨木和山楂樹,它們散發出的苦澀香氣已經把玫瑰金龜子熏醉在傘房狀花序上了。我們走著,要去看一看聖甲蟲是否已經出現在萊桑格萊多沙的高地上,滾動著那被古埃及人視為地球象征的糞球;我們想去探一探那些小法螺,它們長著纖細如珊瑚枝的鰓,我們想去看看它們是否遊蕩在山腳下的清泉中,有沒有被那毛毯般的浮萍遮蔽;還有那小溪中的刺魚,不知是不是已經戴上了它藍紫相間的結婚領帶;初來乍到的燕子是否張開剪刀似的尾翼掠過大草原,捕捉那些一邊跳舞一邊產卵的大蚊;那眼斑巨蜥是否趴在砂岩中的洞穴口,把自己布滿藍色斑點的臀部暴曬在太陽底下;從海上飛來的笑鷗是否成群結隊地翱翔在河麵上,追逐著羅訥河裏溯流而上產卵的魚群,並不時發出陣陣狂笑般的鳴叫;是否……但是我就描述到這裏吧。為了簡短表達,我要說,我們這群簡單而天真的人,總能在與動物們的共處中得到真切的樂趣,我們要度過一個難以言喻的美妙上午,以此來慶祝春天萬物的複蘇。

事情正如我們所期望的那樣。刺魚已經打扮完畢,它那閃亮的鱗片足以使白銀黯然失色,它的喉部還抹上了最為鮮亮的朱砂紅。一旦別有用心的黑色大螞蟥靠近它,它的背上、肋部的小刺就會像彈簧一樣突然豎立起來。見到這種堅定決絕的態度,那個強盜也隻能乖乖地地鑽到草堆裏去了。那些無憂無慮的軟體動物,像卷扁螺、瓶螺和錐實螺,也都來到水麵上呼吸新鮮空氣。水龜蟲和它那醜陋的幼蟲是池塘裏的海盜,它們扭著脖子招搖過市,一會兒轉向這個,一會兒轉向那個。而周圍那群傻乎乎的蟲子卻像什麼都沒看見一樣。不過還是讓我們先撇下平原上的池塘,去攀登那阻擋在我們和高原之間的峭壁吧。高原上,綿羊在吃草,駿馬在奔騰,像是在為接下來的比賽做準備,一切都在為興高采烈的食糞蟲提供天賜的佳肴。

清理土地上的汙穢是鞘翅目食糞蟲的崇高使命。它們配備的工具種類繁多,讓人驚歎不已:有的可以用來翻動糞土,把它們搗碎、重塑,有的則用來挖很深的洞穴,可以帶著戰利品躲在裏頭。這些工具和技術博物館裏陳列著的挖掘工具一樣齊全。有些工具像是模仿人類的技藝製造的,有些則完全是獨具匠心的,甚至我們也能以它們為原型,重新組合出新工具來。

西班牙蜣螂前額有一個強健的角,像十字鎬的長柄一樣尖銳,並且向後翹起。月形蜣螂也有一個相似的角,但是胸部還有兩個強壯的犁鏵狀尖角,兩個尖角之間還有一根凸起的尖骨,充當刮刀。巨羚蜣螂和野牛蜣螂都生活在地中海沿岸地區,它們的前額有一對健壯的分叉的角,兩角之間,是從前胸長出的水平犁鏵。牛頭怪甲蟲前胸長著三根尖犁,平行排列,指向前方,兩側的稍長,中間的最短。公牛大金龜子[1]的工具像兩個牛角一樣又長又彎;叉形大金龜子長著一個分叉長柄叉,聳立在扁平的頭上。就連最沒有天賜優勢的金龜子也在腦袋上或前胸長著一塊凸起的硬塊,而這種耐心的昆蟲也總能知道如何利用好這種鈍器。所有的金龜子都配備了“鏟子”——它們都有個大而平的腦袋,邊緣銳利;它們都會使用“耙子”——也就是它們那帶有鋸齒的前腿,把糞便聚攏在一起。

作為對它們這項肮髒苦差的補償,不少金龜子都散發出濃烈的麝香氣味,肚皮下麵都像打磨過的金屬一樣閃閃發光。有的糞金龜肚皮下麵泛著銅和金的光澤,有的則是紫水晶般的顏色。不過,通常情況下,它們的肚皮是黑色的。那些“穿著”光鮮亮麗的食糞蟲都生長在熱帶地區,它們活像是有生命的珠寶。生長在上埃及(埃及南部地區)駱駝糞便下的食糞蟲發出的綠色光澤可以媲美祖母綠,圭亞那、巴西、塞內加爾的蜣螂則是一身的金屬紅,色澤像銅一樣鮮豔飽滿,又像紅寶石一般明豔動人。我們這裏雖然沒有這種糞便做成的首飾盒,但我們國家的食糞蟲的生活習性也同樣值得我們關注。

一堆糞便周圍,是怎樣一種熱火朝天的場麵啊!從世界各地奔赴加州淘金的冒險家也不會如此狂熱。太陽才剛剛升起,成百上千隻聖甲蟲已經熙熙攘攘地擁擠在那兒,它們大小不一、形態各異、種類齊全,都忙著從那塊大蛋糕上分一杯羹。它們有的在露天工作,耙著糞便的表層;有的則在糞便深處挖掘,試圖挖掘更好的資源;有的在底層開發,以便及時把戰利品埋在下麵的土裏;其他一些小個子,則是等它們身強力壯的合作夥伴大塊大塊地挖掘之後,把一些滑落下來的小塊糞便弄成碎屑。還有一些初來乍到的,應該也是最饑腸轆轆的,竟然當場就狼吞虎咽起來,不過大多數聖甲蟲都指望著積攢一筆豐厚的資產,然後躲進一個安全的隱匿之所,過上一段衣食無憂的日子。在長滿了百裏香的貧瘠平原上,新鮮的牛糞並不是那麼容易找到的;像這樣的意外之財簡直是上帝的恩賜,隻有上帝眷顧的寵兒才有這樣的運氣。所以今天這樣的豐收當然是要被它們小心翼翼地儲藏起來的。糞便的誘人氣息已經把這個歡樂的消息帶到了方圓一公裏的地方,於是所有的食糞蟲都匆忙趕來搜集這大自然的饋贈。還有不少後來者,正飛著或跑著拚命往這兒趕呢!

這隻生怕遲到而一路小跑來的是什麼蟲呢?它的長腿移動起來倉促又笨拙,像是被肚子裏的一個機械裝置驅使著一般;紅棕色的觸角像扇子一樣張開著,透露出它焦灼不安的貪婪。它到了,在擠翻了幾個共同赴宴的夥伴之後,它終於趕到了。這就是聖甲蟲了,它通身漆黑,是所有食糞蟲之中個頭最大,也最赫赫有名的一種。現在,它終於入座了,和前來赴宴的賓客們並排而坐。它用巨大的前爪,一下下地拍打著自己的糞球,給它再裹上一層作為最後一道工序,然後它就可以退到一旁,安安靜靜地享用自己的勞動成果了。我們一起來看看這了不起的糞球是如何一步一步被製造出來的吧!

它的頭頂蓋邊緣寬大而扁平,六個多邊形鋸齒呈半月形排列。這就是它們用來挖掘和切塊的工具,像耙子一樣,把那些沒有營養的植物纖維剔除掉,把最好的部分弄幹淨,然後聚攏起來。食材就這樣選好了,因為對這些考究的鑒賞家來說,糞便比那些植物纖維好。要是這些食物是給它們自己儲備的,那聖甲蟲粗枝大葉地選一下就可以了,但是如果要製作“育嬰室”——在糞球中挖一個孵卵的小洞,那就必須嚴格地精挑細選了。於是所有的纖維都被一絲不苟地剔除,隻有最精華的糞便才被揀選來構築育嬰室的內部。這樣,新生的幼蟲破卵而出時,就能在住所的內壁中找到精致的食物強化腸胃,以便日後向粗糙的外層發起進攻。

對於自己的需求,聖甲蟲並沒有那麼挑剔,隻是大致挑選一下。它先用帶鋸齒的頭頂蓋破土而入,挖掘一番,然後隨意地篩選幾下,再把食物耙攏起來。它強壯有力的前腿對這項工作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它的前腿扁平,彎曲成拱形,表麵紋理清晰地凸起,上麵還排列著五顆堅固的牙齒。如果它不得不動用武力來鏟除障礙,在糞便最厚的地方開辟出一條道路,它就會舞動那對長著利齒的前腿,左右並進,然後猛地橫掃一把,清理出一個半圓形的地盤。清理完地盤,那對前腿就要開始另一項工作了,那就是把耙來的糞便一次次地抱攏到腹部下方的四條後腿之間。接下來,就輪到後腿幹車工的工作了。聖甲蟲的後腿(尤其是最後麵的那對後腿)尤為纖長,略微彎曲成拱形,足端長有尖銳的利爪。看一眼就會發現,這四條後腿兩兩之間形成一個羅盤似的圓形,兩對弧形的彎腿之間正好可以抱起一個糞球,檢查並修正它的形狀。它們的作用也的確就是加工糞球。

一抔一抔,糞便被聚攏在它肚子下麵的四條腿之間,它們輕輕一壓,糞堆便成了球狀,糞球也就初步成形了。接下來,經過粗糙加工的糞球被抱在兩組圓形羅盤之間,糞球在肚子下麵打轉,隨著滾動被打磨得越來越完善。如果糞球的表層因缺乏黏合度而一片片剝落,或者某個點上纖維過多而難以旋轉,前腿就會來修整這些有缺陷的部位。它會用前腿上的大巴掌輕輕拍打糞球,新添一層糞便,把那些難對付的纖維屑裹到糞球裏層去。

烈日之下,工程緊迫地進行著,我們被這位車工出神入化的靈敏程度震撼了。工作進展極為迅速:剛剛還是一顆小糞丸,現在已經是核桃大小的糞球了,而且很快就會變成蘋果大小的糞團。我甚至見過一些貪吃的聖甲蟲把糞球做得跟拳頭那麼大,那足以讓它們吃上好幾天了。

糧食已經儲備完畢。現在聖甲蟲該從這場混戰中抽身,並把食物運輸到安全穩妥的地方了。在這個過程中,聖甲蟲表現出了最令人歎為觀止的習性。這隻食糞蟲毫不遲疑地上路了。它用兩條長長的後腿環抱著糞球,足端的利爪紮入糞球,形成球體的旋轉軸。它用中間的一對腿作為支柱,支撐著地麵,長著鋸齒的前腿作為杠杆,交替在地麵上按壓糞球。它就這樣負荷著重物,身體傾斜,腦袋壓低,屁股翹高,倒退著行走。它的後腿,是這套“機械裝置”中的主要器官,它們流暢地不停運作著。它們來來回回,足端的利爪不斷移動著位置來改變糞球滾動的軸線以保持平衡,並在兩條前腿一左一右的交替推動下不斷向前。糞球表麵的各個部位會依次與地麵接觸,這樣,由於整個球麵滾壓的力量均勻,不僅使它的形狀更加完善,也使得表層的堅硬程度變得均勻。

加油啊!它在前進,在滾動;你一定會抵達的,盡管途中不無坎坷。說著就出現了第一個困難:這隻食糞蟲爬過一個陡坡,沉重的糞球順著斜坡一路滾下;但是這個小蟲,卻認準了這條路,偏要從這條原始的未經修繕的道路上走,這是個大膽的計劃,一顆砂礫、一個失足就會使它失去平衡,使整個計劃功虧一簣。果然,它邁錯了一步,糞球滾入了坡底的溝壑;這隻小蟲被滾下的重物的衝力推翻,摔得仰麵朝天。它手舞足蹈了一陣便重新翻身站起來,奔跑著一頭紮進工作,身體機能甚至運作得更好了。——但是,小心啊,冒失鬼;順著穀底的凹地走吧,這樣既省力,又不會出意外;那條路真不錯,十分平坦;你可以在那兒毫不費勁地滾動你的小球。——可是,它偏不:這小蟲非要重新爬上那剛剛差點要了它命的陡坡。也許它覺得還是重回高地更好。對此,我也無話可說;關於要不要站在高處,聖甲蟲想必比我明智。——可你至少走那條小路吧,那條小路坡度更緩和一些,可以帶你爬上高地。——然而事實並不是這樣,如果附近有一條更陡峭的甚至根本難以攀爬的斜坡,這個固執的家夥一定寧可走那條路!就這樣,聖甲蟲就做起了西西弗斯[2]式的苦工。它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始終倒退著走,把糞球這一重負推到了一定的高度。我們不禁思索起來,究竟是靠著怎麼樣的靜力學奇跡,聖甲蟲能在斜坡上抓住如此巨大的一坨重物呀!唉!一個動作沒有協調好,它又要前功盡棄了,它又一次連蟲帶球地滾下坡去。它再次攀登,但很快又跌下去了!它又一次重新開始,這一次,麵對困難,它處理得好多了——它謹慎地繞過一根該死的禾木植物的根,前幾次它都是被這植物根絆倒的。隻剩一小段路就爬上去了,但是,慢慢來,很慢很慢。這個斜坡危機四伏,一不小心就會滿盤皆輸。這不,它的一條腿踩在一塊光滑的礫石上,又連蟲帶球一股腦兒地滾了下去。可是這家夥並不氣餒,以一種百折不撓的固執又重新開始了。它隻能十次、二十次地嚐試那徒勞無功的攀登,不然,它就得變得識時務一些,知道自己這麼是白費力氣,就該改走平地。

聖甲蟲搬運那珍貴的糞球時,並不總是孤軍奮戰的:它通常會給自己找個搭檔,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它的搭檔總是會主動來找它。事情通常是這樣進展的:準備好糞球之後,一隻聖甲蟲便從搶食的混戰中抽離出來,離開現場,倒退著把戰利品推走。這時候,旁邊一個姍姍來遲、還沒怎麼展開工作的小夥伴,突然扔下自己的工作,跑向那正在滾動的糞球,向那走運的糞球主人伸出援手,主人顯然很樂意接受這樣的幫助。於是兩個小夥伴齊心協力,一起把糞球運到安全場所。難道它們在開采工地上就有過什麼心照不宣的協議或者某種平分這塊“蛋糕”的默契嗎?是不是一隻聖甲蟲在揉製糞球的時候,另一隻在開挖更好的糞源,好把優質的材料提煉出來添加到共有的儲備食物上呢?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合作。我之前看到的是每隻聖甲蟲都在開采工地上悶頭忙著自己的活計,所以這個後來的援助者其實是沒有獲得任何權利的。

那麼,這會不會是即將婚配的異性之間的一種合作呢?有段時間,我的確是這麼認為的。它們一個在前,一個在後,懷著同樣的勞動熱情共同推著那隻沉重的糞球,這情形甚至讓我想起一首古老的手搖風琴歌曲:“我們倆,要成家,哎呀呀!怎麼辦?——你在前,我在後,同心協力推酒桶。”然而,解剖結果卻令我不得不放棄對這種家庭牧歌的浪漫想象。聖甲蟲的雄性和雌性在外表上是沒有任何區別的,於是我把同運一個糞球的兩隻聖甲蟲進行解剖。出現最多的結果是——它們都是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