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t第一卷gt 走出去的和返回來的(1 / 1)

馬步升

人不可能雙腳踏入同一條河流。這個哲學定理,自從誕生起,經受住了各種各樣的考驗,服氣的也好,不服氣的也好,大概沒有一個人能夠實現把雙腳踏入同一條河流的理想。不可能的理由是,河水是運動的,雙腳踏入一次,再踏入,原來踏入的水流已經流失。當然,這是對的。可是,對於寫作者來說,不僅雙腳踏入同一條河流兩次是可能的,踏入多次,都是可以做到的。因為,寫作行為不過就是一項不斷走出去,又不斷返回的過程。走出去,是為了站在一個新的不同的角度關注自己曾經涉足的時間河流;返回來,不一定是人返回來了,大多是目光返回來了,情感返回來了,心靈返回來了。在自己曾經踏入的河流再踏入一次,再踏入一次,河流還是那條河流,踏入的方式還是那種方式,但獲得的經驗和感受肯定與先前不一樣。

其實,判斷一個寫作者是否成熟,並不需要多麼繁瑣的理論界說,看看他呈現出來的一些與寫作有關的行為方式,大約就不會離譜多遠了。

比如,在讀書時,他不再以讀書的速度有多快,讀書的量有多大,所讀的書有多時尚,等等這些而自詡,而是對他曾經讀得很熟的書,還能頻頻回頭,還能讀得津津有味,還能不斷從中讀出先前沒有讀出的東西。這是在寫作營養補充和加強上的成熟。比如,在寫作時,不再把目光盯在腳下匆匆流失的繁華世象,不再鍾情於暢想極目處那似真似幻的風景,而是自然而然地回過頭去,勇敢地回過頭去,觀望那已逝的與自己當下的處境和現實功利毫無關聯的風物,從中體會到時間鐫刻在生命中的印記,捕捉到空間留給記憶的距離感,感悟到生命中哪些是流動不居的,哪些又是可以確定和存留的。如果把人生每個十年劃作一個階段的話,那麼,一個階段讀同一本書,從中讀出來的東西肯定是不一樣的,一個階段對同一件事情的感受和看法,也肯定是不一樣的。寫作者就是在這樣的來來回回拉拉扯扯中,逐步接近自己的表達理想的。

靳萬龍在寫作之初,幾乎和所有的寫作者一樣,有著對自己的經曆和從中截獲的人生經驗強烈的表達欲望,與幾乎所有的寫作者一樣,他也會毫不遲疑地認為,自己的人生經驗是獨特的,是他人無法代替的,那麼,他的作品也是獨特的,是他人無法代替的。這並非寫作者的傲慢與偏見,而是陳述了一個基本事實。遺憾的是,事實與真相並不在同一義域。人往往被自己的眼睛所欺騙,人往往被自己的心靈所蒙蔽,人往往被自己的經驗所蠱惑。當恍然驚覺這一現象存在時,靳萬龍和幾乎所有寫作者的經曆一樣,也曾試圖涉筆自己人生經驗以外的事物,也曾經嚐試在敘述手段上開辟一條突圍之路。理性地說,這是彎路,但不是冤枉路。走彎路,不算一樁光榮的事情,但是,不走彎路,則是永遠找不到正確的道路的。對於寫作者尤其如此。

如今回頭關照靳萬龍的作品,我們會發現,寫的好的,能夠確定屬於他自己的,還是來自他童年經驗的部分。有區別的是,最初的寫作,仍然來自童年經驗,但,那種經驗是沒有經過深思熟慮的,是粗糙的,是激情有餘而理性欠缺的。後來成熟的寫作,仍然來自童年經驗,而這種經驗已經通過嚴格的篩選,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猶如揉到的麵團,文火燉爛的羊肉湯,不事張揚而個性自現,平易淡泊而幽深綿遠。扔在草叢中的鐮刀,溜出的牆豁口,村頭的歪脖子樹,鐵匠鋪裏的叮當聲,熟悉的人,熟悉的事,等等,無不是日常風景。而且,許多都是靳萬龍先前在作品中描述過的人事風物,但,如今回頭再看,雙腳再度踏入曾經踏入的河流,河流還是那條河流,人還是那個人,因為人生經驗的充分加入,河流已不是那條河流,人也不再是那個人了。庾信文章老更成,靳萬龍人沒老,文章老了,是老到的老,其中的玄機可以找出許多條,有一條至關重要,這就是:他是一個勇於走出,又勇於返回的寫作者。

靳萬龍的第一本散文集《風中的眼睛》,就是我作的序,那時候,我對他的散文比較熟悉,對他的人也隻一麵之交;《草地裏的鐮刀》是他的第二本散文集,他又囑我作序,大約是因為,他認為我對他的散文,對他的人都相當熟悉了,我很快地應承下來了,大約我也自認為,我對他的散文,對他的人,已經比較熟悉了。風中的眼睛是猶疑的,遊移不定的,如果不幸塵埃侵入眼睛,還會導致流淚,然而,那畢竟是風中的眼睛,風中的一切事物都會生出靈動之感的,哪怕隻是幻覺。對於這個,風知道,眼睛知道。而草地裏的鐮刀,則顯得落寞,孤獨,有一種被遺棄的感傷。但,草雖然輕淺,永遠難以顯出輝煌的氣象來,卻是把根紮在大地上的。鐮刀撂在草地裏,即使被人遺忘,卻也是與大地一起被人遺忘的。靳萬龍揀拾起被歲月、被他人、被自己遺忘的一件件物事,細心揣摩,發現的是被遺忘之物永遠不可能被遺忘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