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日麗,和煦的陽光照得湖麵一片金黃。微波搖蕩,浩浩數十裏盡是金光。晚風煦暖,吹過這萬仞絕壁上的楊樹林,卷起漫天白絮,洋洋灑灑四處飄蕩。他仰麵躺在舴艋小舟上,嘴中含著一片葦葉。湖麵微波粼粼,吹蕩起的水紋宛如女子的纖纖素手一般,輕柔地撫mo著他的臉龐。他悠悠地打個哈欠,轉身睡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耳邊有人輕語,細如蚊吟,和著暖風在他的臉上輕扶,身上如蚯蚓一樣緩緩地爬進他的腦裏。一種麻癢的感覺慢慢地爬上心頭,他驀地清醒過來,睜開眼睛。天空中繁星點點,一輪新月遙掛在天際。他借著遼遠的岸邊微微火光和天空中的星光月光,定睛一望,小舟竟兀自漂在湖中心。他大叫一聲:“遭了!茗香,快快回去。這什麼時辰了,爹怕是從範老爺那裏回來了。我睡著了你怎麼不叫醒我!”急忙回頭,看見身後的一個侍從滿眼張皇地望著他,似是惹惱了他一般,十指緊攥,來回絞扭,說不出地不安。那侍從名叫茗香,乃是他的貼身書童。雖然是男子,麵貌卻極為清秀,若不仔細分辨,極易將他認作女子。
侍從茗香微微垂首,驚恐的說道:“少爺,現在已經是戌時一刻了。茗香見少爺熟睡,豈敢叫醒少爺……”他驀地打斷茗香的話,嘿然道:“既已到了戌時,爹想必也回來了。一不做二不休,今天少爺我不回去了,出了什麼岔子我來頂著。我說茗香你啊,在我麵前也說這種生分的話?你自小跟隨我,陪我讀書寫字,習武練劍,我早已把你當成好兄弟看待。既是兄弟,又何需如此。”那茗香驚恐更甚,道:“少爺……不可如此。既已做錯,又怎能一錯再錯。少爺是老爺愛子,老爺自然不會打罵少爺,可是請少爺可憐可憐我們這等下人。回去之後,茗香的屁股怕是又要遭殃了。”他聽了這話,亦不禁莞爾。
他記得第一次到這石湖是在七歲那年。他的父親把家從高郵遷往蘇州。從此他便在這裏住了下來。他父親請人教他琴棋書畫,騎射武功。一轉眼,他業已成了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今日,他又泛舟湖上,倚江垂釣,吟詩弄月。他傲立舴艋舟頭,衣衫獵獵飛舞。如水般的月光下映照出他的側臉,劍眉星目,鼻梁高挺。茗香則在一側,輕搖船槳,緩緩向岸邊靠去。他心中正忐忑不安,思索著回去怎麼向老爺複命。
笛聲悠然。少年橫握著一支綠玉長笛,輕輕放在唇邊,手指跳動,悠悠揚揚地吹奏起來。隻聽那聲音忽而猶如一江春水,叮咚脆響,緩緩向低處流去;忽而又猶如冰原雪山,折轉直上,到最高處又急速落下。變化無窮,清雅悅耳。一曲終了,少年轉過身子,微笑著對茗香說道:“茗香,你看少爺著支《落梅花》吹得如何?”茗香嘿然道:“少爺笛聲清新雅致,甚好,甚好。”少年將笛子插回腰間笛囊,轉頭不再看茗香。隻聽得他輕輕吟唱:“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裏憶平生。”
不一盞茶光景,舟已靠岸。那少年嘿然道:“快將著船兒推到那叢礁石後麵。老爺問起你就緘口不言,少爺我自然有答複。隻是莫讓老爺知道這船的事。”原來,這老爺教子極嚴,向來不準兒子外出遊蕩。不巧今日這老爺去拜訪知府範大人,少年才有機會偷偷摸出來。這小船是他私下購置,為這難得的遊玩做準備,不想今日竟用上了。少年正值青春年華,貪玩本屬正常,且又被強行關在家中,對外界的渴求更甚。物極必反,故又此為。
蘇州平康坊吳府中,燈火閃耀跳動。正廳中人頭聳動,隻見堂上掛著一幅李唐的《采薇圖》,四周燈盞亮如白晝。一長八仙桌下鋪著一張老虎皮,左右各一張太師椅。椅子左右各坐著一個中年男子和一個華服貴婦。那男子斜眉如鬢,眼似朗星,唇上兩撇胡須襯著那張清瘦的臉,有一種不怒自威的凜然氣勢。貴婦身著紫色長裙,燈光下映照出一張華貴優雅的臉,雖然眼角已現絲絲細紋,卻依然難擋那美麗容顏散發出的高貴氣質。堂下黑壓壓地跪了一地。當先的那個黑衣老者微微挺身,拱手道:“老爺息怒,老奴今日見少爺在書房讀書,便不以為意。晌午時分,茗香傳少爺的話,說少爺貴體微徉,睡了。不必送膳。這書房之中殊無動靜,老奴以為少爺睡下,不想……”聲音祥和。隻見堂下男奴女婢紛紛叩頭不起,一麵喊著:“老爺饒命!”這類的話。那中年男子拍案而起,怒道:“你們這群沒用的東西,少爺一個大活人,怎麼說不見了就不見了?說啊!”見堂下眾人俯首不起,不敢說話,又道:“怎麼不說話啦?你們這群飯桶!少爺不見了怎麼不去找他?還跪著幹什麼?還不快去找?管家,今日不找到少爺,你就別帶他們回來!!”那老者唯唯連聲。眾人突然如釋重負,紛紛退出中堂正廳,四散開去。一陣風吹過,眾人才發現,背上冷颼颼的全是冷汗。堂上那中年男子緩緩坐下,猛的一拍桌子又站起身來:“忤逆子!”那貴婦悠然起身,走到中年男子身邊,一手輕撫著男子的背,一手挽住男子的手臂,嫣然道:“老爺無須驚慌,桂兒還小,貪玩也是常事。再說桂兒聰明伶俐,武功也不弱,想是不會出什麼事。”那男子歎道:“夫人,就是因為桂兒太過聰明,又學得些許功夫,才怕他出什麼事呢!別人妨他還好,可是他要是惹是生非,傷了人,我們可怎麼想範大人交待啊!”原來這吳府就是那少年的家,吳老爺和那夫人是他父母。他被著父母外出引得父親勃然大怒,遠甚以前。這日吳老爺拜訪知府範大人,便是為了讓兒子不必參加蘇州的鄉試而直接進京考取進士。當時大明朝廷選拔人才,分武試和文試。武試即比試騎射武功,從中選拔武藝極佳者,賜武狀元、武探花之類名號,並授予武職;文試則是選拔文中大才,明朝更重視文試,所以文試又分為秀才、明經、進士、明法、明書、明算六科考試,明法、明書、明算都是專門技術的考試,常設科目便有明經、進士兩科。這吳老爺就是天啟年間寧州總兵吳襄,因統兵過於暴戾,深為士兵忿恨。大宦官魏忠賢怕寧州士兵叛變,邊境大亂,有危自己在朝中勢力,便上書天啟皇帝,彈劾吳襄。吳襄因此被削奪兵權,回京任兵部侍郎。吳襄明白魏忠賢小人之心,便上書告老。天啟帝多番挽留不住,變任他回到高郵老家。崇禎九年,吳襄舉家遷至蘇州。吳襄因為深知武將的之不易,故雖請武學名師調教,隻為防身之用。誰知那少年天資極高,所授武藝一學就會,並自己多加改造,威力更甚,是可謂青出於藍。吳襄深知兒子好動成性,又好和人比試,生怕他傷人。明朝延續唐宋舊製,設置賢良方正科,選拔德才兼備的人才,如果這時再惹出什麼事來,兒子怕是難以參加科舉考試,仕途無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