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慢慢過去,隻要天晴,還是能夠感覺到春的氣息。熊貲拖著大部隊在野外遊蕩,不必趕時間,不必定任務,哪裏黑了在哪裏住,哪裏餓了在哪裏吃,倒也輕鬆。隊伍中跟了個申侯,此人辦采購是一把好手,外交也頗有手腕。他陪著大王隨部隊前進,駐下來就四處遊說,各國沒有不知道楚王的,所過之處,都有好吃好喝的奉送,都有郎中為傷兵治傷,還送了不少部隊給養。在楚國所轄地盤內,更是競相送車送藥派醫生。邊走邊治傷,邊整頓,沒要多久,這支潰軍漸漸地恢複了元氣。
隊伍漫無目的地瞎轉遊,一天彭仲爽帶著人馬來了,跪請大王到北方領地去視察。熊貲不要他為自己這支隊伍耗精力,要他去管自己應該管的事。熊貲說,這支隊伍是自己帶出來的,自己丟盡了臉不說,還讓將士們跟著丟臉。他要將麵子挽回。申侯發表意見,說大王這麼認真完全沒有必要,打仗有勝有敗,不能因為這一點事就自責不已。另外鬻拳大夫的作為實在不是人臣所為。這消息若是傳到外國去,人家將說我們楚國大夫沒上沒下,缺乏教養。彭仲爽卻對大王的所為大讚特讚。熊貲讓他談談自己的看法,彭仲爽笑著回答:
“大王勇於自擔責任,不文過飾非,遵守法度,不唯為大夫們做出了榜樣,也堪為後世兒孫的楷模。鬻拳大夫不準大王進城,很快就傳得沸沸揚揚,天下盡知。對這事,仲爽不敢苟同申大夫的認識。試看當今各諸侯國,有哪一國的君主能夠為臣下所製?他們為所欲為,於是身邊盡是佞臣和奸人。現在大王拖著這支沒準進城的隊伍郊野遊蕩,讓天下人都看看楚國君臣是如何相互鞭策的,而且讓天下人盡知鬻拳大夫的好名聲。再說諸侯都知道大王這支隊伍是敗軍,四處遊逛是因為大夫不讓進城,豈不是個絕好的機會?還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大王。”
熊貲意識到是什麼消息,大聲道:“快講!”
“夔國被滅,成了楚國地盤。”
“好!”熊貲從座上蹦下地來,心境一下子好了十倍。見申侯張著大嘴巴呆頭呆腦,他笑道,“申大夫,你是得學學他們。”
申侯不明白:“軍隊隨著大王,令尹一直守在郢都,什麼時候滅的?是誰帶兵?”
“鬥穀虎,鬥大夫。沒想到吧?”他不管申侯了,再問彭仲爽,“滅了。說說,怎麼滅的?滅了怎麼辦?現在在怎麼弄?”
彭仲爽道:“回大王,夔國原本與楚人同宗,他們也一直受到巴人騷擾,大軍一出,夔國大多願成楚人,便同仇敵愾,夔國易幟。鬥大夫正帶著楚軍和夔國認楚的部屬,清剿巴人的老窩,把他們逼到上遊去了。從夔國到津門山,已經連成一片了。至於鎮守問題,鬥大夫的意見是派屈氏去,將屈氏的封地也劃到那裏去。屈氏世代修武,非屈家無以鎮守。”
“好,就這麼定了。”
“還請大王給個名字。”
“那裏原本就是楚人,不是滅國,而是同宗兄弟歸來。就叫歸縣吧。”熊貲的精神大振,不覺大笑,誇他道:“彭仲爽呀彭仲爽,寡人真沒有看錯你。你們,都是楚國的棟梁之才。寡人請你飲一杯,然後你就自己走吧。”
彭仲爽答應自己走,還是留下了幾名大將。
這支隊伍到蔡國住過,申縣住過,還到息國住過,但沒有進任何一個城門,因為那是楚國的地盤,大閽的權力仿佛在每個城門口。後來兵士們也自覺不想進城的事,不進城門成了他們的驕傲。仿佛故意張揚敗績,他們繞了一大圈。所過之處,遠遠的都有老百姓和兵士看熱鬧,指指點點,嘻嘻哈哈。於是都知道楚王打了敗仗,守郢都城門的大夫不讓他進去。楚王的故事到處流傳,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笑話。
天氣慢慢地變熱,濃春之尾接上了初夏之頭。
笑話滿處走,傳到黃國時,黃國國君卻不認為這是個笑話。他讓探子天天跟著楚軍,探聽楚軍情況,一天一報,並命令大夫們天天上朝議事,一起對著地形圖看楚軍移動的位置。那日聽回報說楚軍住在息國,黃國國君大驚。黃國曆史深遠,也是自楚崛起以來從不服楚的國家,當年楚武王沈鹿之會時,他就拒不參加,楚國還派人來責問,黃國沒有給他好臉色。他們一直沒有放棄武備,被楚所滅國家的有些公子貴胄,紛紛往黃國跑,黃國一律照收,仿佛故意要跟楚國唱對台戲。他們所防的不是別人,而正是楚國。熊貲打了敗仗,大夫沒有讓他進郢城,到處遊蕩,難道他真的是懼怕臣下不成?他向大夫們問這個問題。大夫中有不少是被楚國滅亡後逃到黃國的,他們一致認為,這是熊貲的遮眼法,蒙了大家的眼他好取利。黃國國君斷定這一仗非打不可了,他召開會議,對大夫們說了一番話:
“你們都說熊貲打了敗仗沒讓進城是假的,可依寡人看倒是真的。楚國的可怕,可怕到底在什麼地方?正在於鬻拳這樣的臣子敢於不讓打了敗仗的君王進都城。這一點你們能夠做到嗎?你們做不到。君王要進城,可臣子不準,說不準他就不敢硬撞,這點寡人能做到嗎?寡人也做不到。君臣隻認大法不認君主,這就是楚國可怕的原因。熊貲帶著軍隊在外遊蕩,何時才能回國去?條件隻有一個,那就是打勝仗。在哪裏打勝仗?他現在拖著部隊到處流浪,幹的就是選擇目標。他先後滅了申、息,收了蔡、鄧,這意思還看不出來嗎?屯兵於息境,與我們一河之隔,這是要幹什麼?周邊國家對他們的威脅並不大,他的目光盯的不是別個,正是我們黃國。如果聽信了笑話,相信了他的煙幕,到時候笑話的就不是楚國人,而是黃國人了。現在怎麼辦?說不定明天他們就要進攻了。”
這麼一說,大夫們頓時緊張起來。將軍們迅速行動,顧不得田野裏正在搶收搶種,組織壯丁連夜訓練,準備迎戰楚軍入侵。
果然有一天,一直瞪大著眼睛的探子來報,楚軍進了黃國地界。黃國軍隊元帥當即命令大軍迎過去。好在部隊天天訓練,召之能來,浩蕩蕩開出去,將楚軍堵在躇陵地方。不幸這邊剛開始擺陣式準備戰鬥,那邊就已經動手了。楚軍那邊並不搭話,等黃軍一到,楚軍中大旗一揮,兵士們便如蝗蟲衝過來。
楚軍得勝,大多都是打的時間差,這次也不例外。
這是雪恥之戰,是能否回家的考驗。須知家裏正在搶種搶收,都等著當兵的壯丁回去。楚軍士兵一直沒脫鎧甲,時刻準備要打這一仗,因而一見敵軍軍隊便鬥誌昂揚地衝過來了。無論黃軍怎樣有準備,可他們是被動的抵擋,兩軍交戰,強弱就顯示出來了。楚軍把在巴人那裏受的氣出在黃軍身上,以一當十,隻打了半天時間,黃軍就大敗,楚軍大勝。熊貲無心占人國家,加上身體不好,打了勝仗雪了失敗的恥辱就行了。
黃國從此以後再未複原,最後終為楚國所滅,此是後話。
熊貲雖說在軍中,卻被一大幫醫護人員警衛人員圍著,遠離戰場。他的身體經過這段時間的折騰和心裏的煩愁,病情加重了。大夫們建議他回國修養,他不同意,請他到申縣呂縣或是鄧縣養病,他也不同意。到了生與死的交界處,他對世界和人生有了不同的認識,父親死於征途的壯舉成了他夢想的最高境界,雖說稱霸的想法隻開了個頭並未實現。打贏了黃國,這支敗軍突然軍心大振,歡呼聲震蕩四野。熊貲聽見了前方的歡呼聲,一陣高興,就又是一陣咳嗽,再吐出一大口鮮血,接著就昏過去了。
待他醒來時,隻聽帳外哭叫“大王”聲不絕於耳,他問是什麼事,申侯告訴他,兵士們打了大勝仗,卻聽說大王病了,趕來打探消息,全體將士都在哭泣。他掙紮著起來說;
“扶我出去。”
申侯知道他現在最想見的就是士兵,也不便反對,扶著他往外走。
熊貲一露麵,全體將士高呼萬歲,他揮揮手,便鴉雀無聲了。熊貲此時最親的就是這些士兵,他眼含熱淚,臉上掛著辛酸的笑,說:
“寡人無能,讓你們丟臉了。現在得勝,可以高揚著頭見妻兒了。夏收夏種來到了,我們回去種地吧。”
下麵的人嗡嗡一片,他雖說聽不清,可看那情緒,是表示不回去,再去打仗。有個士兵站起來,上前幾步跪下說:
“大王,隻要我們能取勝,家裏的地會互相幫助的。大王,您歇著,我們繼續去攻打,擴大我們楚國的地盤,再回去種地不遲。大王,是我們不好,連累您連城都進不去。”這士兵說著,嚎啕大哭起來。
熊貲笑著搖頭:“回去吧,等收上莊稼,我和你們再出來。”
申侯發令:“回國!”
熊貲進了帳棚躺上床,喘息了一會兒,掙紮著對申侯說:“現在回去,沒有危險。到士兵中間清理一下,讓在家裏是勞動力的先走一步,快速回去,隻留少數人護送就行了。”
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樣,統帥和士兵,君主與平民,相互之間的感情聯係得這樣緊。從來沒有如現在這樣,鬥誌旺盛忘了相互的級差。也隻有到了這時候,熊貲才體會到當年丹姬和保申以及申侯說的話,經過了生與死的考驗時候,在士兵們中間遠遠比在美女們中間幸福。可惜,待明白了時,也到了生命的盡頭。他睡在床上自歎:
“假如能夠從頭再來,該有多好啊!……”
因為熊貲的病越來越嚴重,因此這支部隊走得很慢。好在一路之上都是楚國的勢力範圍,不再有驚嚇和危險,加上田野一片繁忙,看見莊稼長勢良好,夏收情況不錯,心情並不壓抑。每到一個地方,熊貲堅持不進城,說是怕叼擾了百姓,要住在行營裏。大夫們隻好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