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黑色車子悄無聲息駛到她麵前停下。車裏下來的女子風姿娉婷,剪了時下最風行的短短曲發,束腰洋裝與高跟鞋令她愈發顯出幹練文雅風度。她對那佇立樹下的女子揚手笑,“燕綺,燕綺,我來遲了。”
林燕綺轉身,佯嗔笑道:“許太太貴人事忙,我等一等也沒什麼打緊,反正今日做東的又不是我。”許祁蕙殊睨她一眼,親熱地挽了她手臂,“說得也是,讓那人等一等,才好顯出他做東的誠意。”
“怎麼?”林燕綺詫異,“做東的不是你嗎?”許祁蕙殊抿嘴一笑,“除了薛某人,我又能借誰的花,來獻你這尊佛!”“四少回來了?”林燕綺意外之極,語聲裏不經意流露的驚喜落入蕙殊促狹笑眸裏,令她不由紅了臉頰。蕙殊迫不及待向她說起四少此番回來,變得如何瀟灑如何沉著……二人一路有說有笑步入對麵的“明月樓”酒家。
“這地方可選得好。”蕙殊一踏進垂湘妃竹簾的包間,便朝那水墨屏風後的人揚眉笑道。
林燕綺抬眸看去,見那屏風之側,雕窗之下,淡淡側身而立的男子,正噙一絲溫潤笑意看向自己。一別多日,眼前人物俊雅依舊,仍是一身點塵不染的雪白襯衣,隻那一雙溫柔帶笑的眼睛越發幽深,越發沉斂,越發令人看不到邊際。
“燕綺,多日不見。”他向她走來,自然而然喚了她的名字,帶著些親近,卻不會令人覺得唐突。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有一刹那的停留,這令林燕綺下意識微側了臉,不願被他看見自己額上那道傷疤。
縱然有齊眉的斜劉海遮著,他還是看見了。這就是那道疤了。醫院爆炸當日,是她不顧危險衝進病房,護著念卿撤離,在千鈞一發之際替念卿擋住了炸飛的玻璃。若沒有她,那些炸成無數尖利碎片的玻璃,就將盡數飛濺到念卿身上。她因而受了不輕的傷,傷愈之後,額頭仍留下一道無法消弭的淺淺疤痕。念卿卻在那驚心動魄的爆炸中毫發無傷。
薛晉銘的目光從那傷疤上掠過,仿若沒有瞧見,上前替她和蕙殊拉開座椅,親手為她們斟上陳年女兒紅。桌上菜肴琳琅,襯著琥珀色的女兒紅,入目活色生香。四少是最會享受的人,由他安排的一桌子菜式,看似簡單隨意,實則精妙入微,無一處不是最最熨帖。屏風外,幽幽細細傳來清唱小曲的稚鶯似的女聲,那是個穿水紅衫子的豆蔻少女,恰是一口熟悉的柔緩吳音,字字句句,低低婉轉,唱來卻是入骨悱惻,“仙偶縱長生,論塵緣也恁爭,百年好合風流勝,逢時對景,增歡助情,怪伊底事翻悲哽?問雙星,朝朝暮暮,爭似我和卿。”
薛晉銘執壺斟酒的手,略略一顫,那琥珀色的女兒紅從杯中濺出一滴,浸開暗色痕跡。
蕙殊的笑語也頓住,靜靜的,隻聽那紅衫女子細細聲唱下去,一闋《密誓》唱完,並未接後麵的《埋玉》《哭像》,似有人不願聽那悲悲戚戚的段子,她便指弦輕轉,曲調低回,將那空惘彈詞輕輕唱來,“唱不盡興亡夢幻,彈不盡悲傷感歎,抵多少淒涼滿眼對江山。我隻待撥繁弦,傳幽怨;翻別調,寫愁煩,慢慢把天寶當年遺事彈。”
湘妃簾後,女兒紅陳年醇香嫋嫋,一室幽靜。良久,側耳靜聽的三人一動不動,似連什麼都忘了。
“他們……可還好?”打破這緘默的,卻是林燕綺。薛晉銘沒有回答,連那秀挺眉峰也未抬一下,隻專注地將一杯酒斟滿。蕙殊也靜默。
林燕綺話已脫口,無法收回,一時間隻覺追悔。不該問的,真真不該問。那兩個人,必不願再被人記起,不願再被人談及。
關於他們的傳奇,最好的結局,便是在時光裏慢慢模糊,慢慢遺忘。可是她又怎麼能忘。她親眼見過那樣一個男子,親眼見過那樣一段深情。
隻要見過,便是再也不能忘的。那一夜的月光,她記得,也如今夜一般幽沉靜好。淡淡的月華從簾隙裏照進,將一切都染上如水的清冷。沉睡在一泓月色裏的女子,仿佛是白茶花的精魅幻化。沒有人忍心驚擾那樣的睡顏,她不忍,那久久佇立門前的男子也同樣不忍——哪怕,他已一動不動站在門前許久,任月光照得他兩鬢如雪,卻遲遲沒有推門而入,沒有走近那咫尺之外的女子。他隻是靜靜看她,以刻骨的懺悔,以銘心的深摯,就那麼一瞬不瞬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