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卿走近那門前,抬手遲疑一瞬,將房門輕輕推開。裏麵隻亮著一盞落地台燈,燈光柔和,照著那瘦削背影。念喬沒有穿她那身最心愛的新娘白紗,已被換上了一身白衫黑裙,頭發也整整齊齊梳成兩條發辮,戴了一頂樣式簡潔的軟帽。她正仰頭望著天花板,踮起足尖,極力伸手想夠到花枝吊燈。聽見門開的聲響,念喬回頭,睜大眼睛看過來。
“姐姐。”她口齒清晰,清瘦小臉露出怯怯笑容,尖尖的下頜,眼睛越發黑亮。她的狀況時好時壞,清醒的時候一切正常,看著與常人無異,隻是下一刻,也許一個細微聲響,一道異樣光線都會令她驚恐失控……念卿定定看她,想開口,一時卻似被什麼扼住嗓子,恍惚想起幼時的念喬,膚色極白,父親曾戲稱她是小瓷人兒。
如今,她是真的成了一隻瓷人兒,被打碎的瓷人兒。燈光照在她臉上,傷疤猙獰的那一麵隱在背光的陰影裏,完好的另一側依然美麗。自從住進丹青樓,她再也沒有出過那鐵門,今日陡然被帶來這裏,置身陌生環境,不由惶惑,“姐姐,這是哪裏,我們又搬新家了嗎?”她怯生生環顧左右,將雙手背在身後,像個手足無措的孩子。
念卿對她露出溫暖笑容,眼裏的苦澀都被隱藏在笑容之下,“是,又要去新家了。”
她緩緩伸手替她理了理發辮,柔聲笑,“喜歡去新家嗎?”念喬以為她問的新家就是這裏,遲疑點頭,又抬眼望向那花枝吊燈,“這個真好看。”
念卿一瞬不瞬望著她的眼睛,這一刻隻見純稚,再沒有從前的怨毒迷失。“念喬……”這名字從唇間喚出,似一聲歎息,流露無盡酸楚。念卿驀然張臂將念喬擁抱,緊緊地擁抱。除了霖霖,這就是世上唯一與自己有著相同血緣的人了,她們終究有著一樣的姓氏,一樣的血,這是再多怨憎、再多疏離也無法斬斷的紐帶。
燈下,時隔數年終於重新相擁的姐妹,一個懵懂不知所以,一個隱忍不能言語。還能再說什麼呢,一切都過去了,一切也都再回不去了。
念卿喚了醫生進來,安撫著一見醫生就變得驚慌的念喬,讓她溫順地躺到床上去。醫生取出針管和藥,正要往念喬臂上注射,突然門外傳來霖霖脆生生的委屈語聲,“媽媽,你躲在這裏不來找我——”
仆人們慌不迭隻喚得一聲“大小姐”,根本來不及阻攔,她已靈活地躲過她們,將房門砰地推開!念喬驚得一跳,縮起身子躲向床頭,一雙眼驚恐望住闖入的小人兒。
霖霖也呆了,未曾想到屋裏會有這樣一個陌生人。念卿慌忙起身擋住念喬,唯恐霖霖看見了她猙獰的麵容,又怕念喬受到驚嚇,急急喝令仆人將小姐帶走。然而霖霖與念喬幾乎同時開口問,“她是誰?”
霖霖伸出手,指著念喬,滿臉好奇。念喬竟也怯怯探出臉,第一次沒有因陌生人的出現而驚恐尖叫。霖霖走近她,她也沒有畏縮躲避,同樣睜大好奇雙眼看著,看看霖霖,又看看念卿,似乎在這小女孩身上發現了昔日熟悉的姐姐的影子……念卿反倒怔住,不知該不該攔住她們,遲疑間,霖霖已走到床前,驀地伸手摸上念喬臉頰疤痕——念卿被女兒唐突舉動驚呆,念喬也是本能地一顫。“疼嗎?”霖霖小聲問。念喬呆了一呆,緩緩搖頭。霖霖爬上床邊,湊近她的臉,小心翼翼吹氣。“吹吹。”她笑眯眯,沒有一點被嚇住的樣子,軟軟小手攀上念喬脖子,“吹吹就不疼了。”念卿攔住身旁女仆,屏息看著念喬和霖霖,不讓人近前打擾,一個不知自己是姨母,一個不知對麵是長輩,卻因天生血緣而有了發乎自然的親近。眼前情景令念卿動容,怔怔的,舍不得驚擾這刹那的寧馨。眼前兩個是與她最親近的女子,卻並不知道她此刻心中萬千滋味,霖霖隻為自己找到新的玩伴而欣喜,念喬也難得明朗地笑著,任由霖霖好奇地觸摸她臉上疤痕。
醫生與護士被晾在一旁,尷尬不知進退,隻得望向念卿。念卿搖頭,抬手讓他們出去,隻想讓這副溫暖圖景再多停留些時候。她走到霖霖身後,拉開她在念喬臉上摸來摸去的手,“霖霖,叫姨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