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卿駐足眺望那一片起伏的碧濤,沒有梨花綻放的時節,層疊枝葉被風吹拂,遠遠送來細細簌簌的林濤,仿佛有誰在耳邊低語。天邊有陰沉的濃雲層疊壓著,連日大雨不曾停歇,今日看來又有暴雨將至。
挾裹潮意的海風越來越急,海麵腥氣與泥土濕氣混合,疾風吹得念卿一身黑裙黑紗飛揚。空氣裏的潮濕終於變成雨意,雨絲飄上臉頰,沾濕眉睫。霖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接看不見的雨絲玩,不經意看見一隻隨風飛來的粉白蝴蝶,那蝴蝶繞著四蓮飛舞,仿佛是被她鬢旁白色小花引來。
四蓮被仆傭左右攙扶著,鬢角都是汗,臉頰隱隱有了些血色,臉色不像前幾日那樣青白。那淡淡紅暈襯著她蒼白的臉,仿佛竟有些透明。因擔心她身子虛弱,念卿讓侍從備了軟轎抬她上山。她卻不肯,定要自己一步步走上來,以她小產過後的身子,能走上這半山腰已是虛汗透衣。
半空中悶雷陣陣,雨絲越來越密。死寂的山嶺上,疾風卷起漫天紙錢,與碎葉交雜在一起,上下飛舞。子謙的靈柩落葬,黃土一捧捧撒下,將棺木漸漸掩蓋。侍從與仆傭紛紛跪地號哭,悲聲此起彼伏,陣陣撕扯著人心。眼前跪了一地的人,唯獨念卿以長輩的身份不能給晚輩行跪禮。
女仆牽來霖霖,讓她跪在四蓮身邊,給她的哥哥叩頭。霖霖睜大眼睛,看看媽媽,又看看四蓮……她的樣子多麼奇怪,臉上沒有一點眼淚,好像變成了木頭人。四蓮直直跪在地上,眼睛空洞望著前麵,僵硬地叩下去,起身,再叩下去,再起身……孑然立在最前的念卿,朝那一抔新土,緩緩俯身鞠躬。霖霖屏住氣息,乖乖跟隨四蓮叩頭,直至女仆放開她,才立刻挨到念卿身邊,小心翼翼搖了母親的手,問出心裏的話,“哥哥在哪裏?爸爸在哪裏?”
念卿垂眸看女兒,在她黑烏烏、亮晶晶的眼裏,看見自己神情恍惚的樣子。身旁的四蓮依然安靜得似一個沒有活氣的影子。
念卿無言凝望她,希望她會哭,會恨,會狠狠咒罵。然而四蓮什麼都沒做,就這麼癡癡怔怔,好像還在夢中不曾醒來。當她在病床上睜開眼,得知子謙與孩子已雙雙離去,就那樣睜大眼睛望著念卿,好像在等她口中說出下文,等她說子謙還會回來。沒有人見到少夫人的眼淚,即使仆人在深夜走進她的房間,也隻看見她安安靜靜躺在床上。她如常起居,如常說話,仿佛並沒有什麼不同。
她一直就鮮少有激烈的情緒,不像念喬,不像蕙殊,甚至也不像念卿自己。從前總是那般沉靜,如今這沉靜變成了死寂,再沒有一絲波瀾,一顰一笑都似已凍結。直至這一刻,看著合土封陵,那眉目秀致、笑容鮮朗的男子將永遠埋在黃土之下……念卿望著四蓮,目不轉睛望著,身子不由自主顫抖,一個字也說不出,一點聲音也發不出。
她在四蓮臉上看見了笑容。四蓮在笑,笑得唇角彎彎,眉眼細細,如同在婚禮上回眸的一笑,仿佛子謙就在她麵前,又一次伸出手給她,領她翩躚共舞,帶她旋入五月絢爛的花海。
這笑容像有毒的花朵綻開,令念卿在夜裏一次次驚醒,夢中都浮現葬禮那日四蓮的笑容。
葬禮過後,四蓮病倒,連日高燒不退。念卿在她身邊不眠不休照料了兩天兩夜,終也不支。醫生唯恐她的結核病因過度悲傷而複發,不得不注射鎮靜藥劑,強製讓她臥床休養。所幸四蓮開始好轉,畢竟年輕,身子康健,高燒退得也快。
這日夜裏念卿精神略好,聽女仆說少夫人還沒睡,大半夜了還在整理少帥留下的書。念卿默然怔了半晌,披衣來到四蓮房間外。虛掩的門裏亮著暖色燈光,四蓮跪坐在地毯上,將書本堆了滿地,再一一整理放好。她抬眼看見念卿站在門外,也沒什麼反應,複又低下頭自顧忙著。
念卿推門走進去,伸手將她從地上扶起,“地上涼,叫人給你拿個墊子。”四蓮木然半晌,淡淡道:“我在忙。”念卿扶她坐回椅中,柔聲問:“忙什麼?”她垂目看著那些書,語聲低微,“他看書總是隨手亂放,到下一次又不記得放在哪裏,一頓亂找……我要替他放好,他回來才不會找不著要看的書。”念卿望了那一地的書,澀然道:“他們父子有很多一模一樣的習慣。”兩人相對無言。分明有許多話想說,卻不知又能再說什麼。“時候不早了,你早些睡。”念卿站起身,將披在身上的長衣搭在四蓮肩頭,轉身朝門外走去。身後卻聽四蓮低低開口:“你……幫我瞧瞧這個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