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雲庵的茶院尋常不待外客,因是霍夫人來了,才特意灑掃靜室,奉上香茶。院中翠柏修竹掩映,山泉潺潺,曲水環繞石亭,氤氳茶香滌蕩胸襟。念卿欣然環顧四下,“這地方清幽怡人,若是仲亨看到必定喜歡。”
“子謙也喜歡這裏。”四蓮脫口應道。“是嗎?”念卿漫不經心笑問,“這地方你同子謙曾來過?”四蓮低了頭,似有些遲疑,“前些日子來過。”他二人都不是虔誠的佛教徒,卻能尋來這偏僻的寺院,念卿心下有些奇怪,抬眸看向四蓮,見她將一條手絹絞在指間,神色顯出隱隱不寧。方才子謙走後,她便心不在焉,話也少了許多。
原先隻道是她累了,此時看來,卻似乎藏有什麼心事——念卿心念略動,卻不露聲色,隻淡淡笑道:“這倒難得,看來子謙也頗有佛緣。”
四蓮低聲道:“是他母親信佛,前次來這庵裏也是為他亡母祈福。”念卿微怔,轉念間會過意來,明白子謙的顧慮多思,不由一歎,“他有這般誠孝之心實在難得,隻是想得太多,何需這樣思慮重重。”“他怕讓父帥知道了不悅。”四蓮細聲為子謙聲辯。“子謙竟這樣想?”念卿聞言蹙眉,“他將他父親看得也太涼薄,仲亨待他母親一向敬重,從未有過輕慢之心,子謙他……到底心思太重,這一點實在不像他父親。這性子若不改,隻怕會累他一輩子。”
四蓮怔怔聽著,並不搭話。念卿心中滋味複雜,想起子謙的生母,想起照片上那有著一雙深斂眉眼的女子,眉梢眼角都是舊式女子獨有的溫順隱忍。在被遺忘的婚姻裏沉默等待,直至年華耗盡,徒留幽怨……這樣的女子,念卿亦欽佩亦惋惜,卻不能認同那自我封閉似的執拗。子謙偏偏承襲了他母親的心性,越有心事越是深藏,越是渴慕越是緘默,卻沒能繼承他父親的胸襟,更與他父親直截了當的性子截然相反。
霍仲亨多年戎馬生涯,說一不二,早已是鐵鑄似的脾氣。以子謙和他母親曲折敏感的性子,自然難以承擔他的霸道強橫。這兩父子惜非同類,雖是一家人,卻心性相悖,要相知相契又談何容易。看著念卿若有所思神情,四蓮抿了抿唇,清亮眸子裏神色變換,終究鼓足勇氣問出心中疑惑已久的問題,“夫人,我不明白,父帥為何總是厭惡子謙?”
“厭惡?”念卿驚愕,萬萬沒有想到她會用了這樣一個詞。四蓮語塞,忙搖頭補充道:“不,我的意思不是厭惡……我不知該怎麼講,父帥對子謙自然是看重的,可為什麼他從來不肯聽一聽子謙的想法?不管子謙說什麼都是錯,做什麼也都是錯……難道在父帥眼裏,子謙真的一無是處嗎?”
念卿聽得怔了,良久不知該說什麼。看著困惑委屈的四蓮,亦可以想象子謙被一再苛責的酸楚。然而這兩父子的心結,又豈是她三言兩語能夠道盡。
“連你也有如此誤解,仲亨或許真的不是一個好父親。”念卿站起身來,緩步走到窗下,望著山石間清澈流泉,深深歎息,“子謙就像這泉水,奮力衝激山石,一往無前。他心中隻將仲亨視為擋路的嶙峋怪石,總以為是他父親在阻擋他的路,卻從來不曾想過,假如沒有這些山石依憑,他早已被泥沙吸沒,如何成得了今日清泉!”
四蓮心頭震動,卻聽夫人語聲轉低,雖平靜也難掩哀傷,“他的心思我再明白不過,在我年少時,也曾與母親深有隔閡,看她拋下父親另嫁洋人,我也是怨恨的……那時我卻不懂得,她所做一切都是為我,笑是為我,怒是為我,責備苛刻、忍辱負重,統統都是為我。待我明白過來為時已晚,這一世再沒有機會告訴她,我有多麼感激。”
夫人的身世撲朔如謎,從來沒有人提起,四蓮隻模糊知道她有過一段豔軼往事,再之前卻不得而知。此刻聽她親口說來,雖隻寥寥一語帶過,其悲愴,其悵惘,已令聞者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