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瞥之間,子謙已看見帕上的點點猩紅。她良久喘出一句,“你出去,這個病會過人的!”
子謙呆呆看她,整個人似僵了一般。隻知她被病人傳染上了肺病,卻未想到已嚴重到如此程度。望著她蒼白臉龐與唇角殘餘的血跡,子謙心裏一片混沌,素日裏想得起想不起的念頭,都紛紛湧了上來,曆曆往事從眼前心上呼嘯而過——從前曾那樣鄙夷她,曾在母親靈前逼迫她下跪,也曾驚愕於她的風度;她曾誤會他做下禽獸之行,憤怒中將他掌摑,那是除母親之外,唯一敢打他的女人;她又在父親震怒鞭打他時,挺身為他擋住鞭子;他負傷病倒時,她守在身旁寸步不離;遭遇危難時,她與他同在一起,共曆生死……這個女人,總是站在父親身旁,站在不可企及的高處,用她的光芒刺痛他的眼。
然而現在,她竟變成這個樣子,脆弱得仿佛生命隨時會消失。真的是她嗎,是他恨過,感激過,也敬畏過的那個女人嗎?他敬畏她,如同敬畏父親一般。
她是父親的妻子。這念頭如騰騰烈火灼燒在身,令他踉蹌後退,背抵上身後屏風,將屏風轟然撞倒。
“子謙?”她怔忡抬頭。他喃喃開口,語聲變得低澀沙啞,“你不會死的,有我守在這裏,什麼事也傷不到你。”
念卿僵住,在他眼裏看到迥異往日的狂熱。屏風倒地的聲響,驚起外間的女仆連聲探問:“夫人,有事嗎?”這聲音令子謙眼神一亂,狂熱的光芒熄滅下去,額頭卻滲出汗來,仿佛剛從一場噩夢驚醒。念卿隨口應了女仆,拿手帕掩住唇,將臉側向窗外,回避他慌亂的目光。
屋子裏靜得可以聽得走廊上女仆走動間裙擺的聲響。壁上掛鍾嗒的一聲,似一枚石子投在死寂的水麵。她徐徐轉過頭來,臉上平添霜色,眸子裏有迫人的光,“你剛才說,光明社想對霖霖不利?”
“父親有這個擔心,這次他派我回來接管警衛連,叮囑務必保障家中安全。”子謙肅然抬首,堅毅唇角流露男子漢的傲岸,“夫人請放心,你和霖霖的安全有我負責。”
念卿凝視他,纖削下頜與柔美身廓透出犀利與戒備,令他想起家中那隻優雅而危險的母豹。她語聲稍緩,“你父親近來可好?”
子謙皺了皺眉,“我回北平隻匆匆見到他一麵,他整日都在忙……大總統這一病,和談的事便又懸了,南方關於繼任者的爭奪也沸沸揚揚。大總統日前致信給父親,盼能拚著一息尚存,盡早開始和談。因此,父親被拖在北平,一步也走不得。”
念卿沒有言語,側首凝望窗外,神思仿佛已飛到千裏之外。子謙重重歎口氣,“父親如今的處境是兩頭為難,他南不南北不北的身份,看在哪一頭眼裏都不是自己人,有了事卻隻會往他肩上推。父親分明手握重兵,大有一爭短長的資本,真要硬拚起來,誰強過誰還未可知。他卻一力堅持廢督,自己限製自己的權力,拚著一身罵名去做這些事,有時我真替父親不值!”
“他做這些事,自然值得,隻是你還不懂罷了。”念卿輕輕開口,噙一絲悵惘笑意。
“我為何不懂?”子謙不甘反問。
“他在你這個年紀,想的也是一爭短長,打天下,霸江山。”念卿微笑,“這幾十年他不也是這麼真刀真槍打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