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晉銘打斷她的話,“沒錯,你有的是侍從前呼後擁,但朋友,隻得我一個。”念卿無話可駁,默了片刻,輕歎道:“你又這樣不顧輕重。”他深深看著她,“沒有什麼能比你重要。”“傻話,你當然有更要緊的事,你的理想抱負,這些難道不重要嗎?”念卿蹙起眉頭,似乎真有些生氣了。她為他著想,他自然是懂的,於是也不分辨,隻淡淡地笑,“等將軍在北平的要務了結,趕回你身邊,我自然就會離開……況且他不是應諾在霖霖生辰之前趕回嗎,短短時日耽擱不了什麼,你放心。”
念卿歎息,“可是晉銘,你這樣做,有沒有想過方小姐的處境?”薛晉銘臉色一黯。
她卻止住語聲,沒有再說下去。薛晉銘抬眼看去,卻見是霍仲亨回來了,正大步從廊內而來。身後還跟著侍從,一麵走一麵向他請示著什麼,霍仲亨臉色陰沉,在不遠處立住腳,回身厲聲嗬斥那侍從,“這還有什麼可斟酌,該斃就斃,軍紀國法是用來討價還價的?”
侍從噤若寒蟬地退下。念卿從榻上起身探問,“這又是做什麼,一回來就殺氣騰騰。”霍仲亨回身,見她微揚了臉,風吹起麵紗,鬢發肩頭都沾上細碎落英。“沒什麼,小事一樁。”霍仲亨笑了笑,迎著她執意追問的目光,隻得回答,“剛處決了靳義明。”薛晉銘聞言一驚,念卿也微微變了臉色,“靳義明是佟帥的部屬……”霍仲亨抬了抬眉,倨傲盡顯,“那又怎樣,姓靳的帶頭抵抗廢督,興兵獨立,我就是要殺一儆百,以儆效尤!”“你嫌到處樹敵還不夠多嗎?”念卿怔了半晌才說得出話來。“我對這幫人已足夠客氣!”霍仲亨原本就陰沉的臉色越發鐵青。當日一紙急電打斷了府中午宴,傳來靳義明與吳雲鵬等人圖謀獨立,反對廢督的消息。這個變故令霍仲亨不得不重新衡量局勢利弊,雖然以他不甘妥協的個性,寧願付出重大代價,也要將“腐肉”一刀剜盡。然而,內外交困的局勢與軍中人心的浮動,迫使他正視念卿的擔憂,與薛晉銘提出的緩行建議,最終妥協於現實,頒布了令輿論大失所望的廢督令。
比起外頭的罵聲一片,更大的煎熬來自內心。他恰恰是比任何人都更不願看到這妥協的後果,卻又不得不做出妥協的決定。
“這一次,我是真的將自己推上國之罪人的刑台了。”發出電令的前一晚,他向她說出這句話,明知不可為,亦為之。
這世上,唯有她明白他的苦楚。但她寧願看到這個結果,哪怕是妥協,哪怕是不甘。廢督令得以頒行,他在北平的政務也暫告段落,得以返回南方整飭裁軍善後事宜。眼下還遺留著一些繁瑣政務,需耽誤些時候,子謙也還沒有回來。她一心等著他忙完這些事,一同回去,可是他等不及,一刻也不願耽誤,隻想盡早將她送回溫暖的南方。
不是他不能等,是她的身體不能等。這個病,來得措手不及,仿若一夜之間將他和她頭頂晴空遮滿烏雲。霍仲亨不願再多談論政事,轉向一旁的醫生,淡淡岔開話題,“今天怎麼樣?”他握了念卿的手,“大夫檢查後怎麼說?”
“很好,有好轉。”薛晉銘笑著替醫生回答。霍仲亨喜上眉梢,連聲道:“你看,我就說沒什麼大不了,這點小病算得什麼,等回去好好養一陣子,不又活蹦亂跳才怪!”念卿被他的話逗得笑出聲,不留神嗆了風,又是一陣咳。
薛晉銘忙要去拍她後背,卻幾乎與霍仲亨同時伸出手。霍仲亨的目光投過來,與他交彙,二人心照不宣,眼中俱有憂色。醫生已證實念卿被夢蝶過上了肺結核。
迄今仍沒有任何藥物或手術能有絕對把握治愈這病症,在貧苦民間,染上癆病便意味著一隻腳已踏入鬼門關。縱然是豪門富家,也有許多人因這個病無可救藥。能在這個病裏存活下來的人,並非沒有,隻有少之又少。一半賴於藥石見效,一半賴於自身生命力的頑強。所幸念卿的病發現得早,並未如夢蝶一般病入膏肓,大夫給她的方子見效也極快。她是從鬼門關裏一次次闖過來的人,幼年挨過了肆虐貧民區的傷寒和瘧疾,又逃脫了獄中絞刑和饑寒,再從複辟者與日本人的魔手中逃生,複又躲過刺殺遇襲;即便父親早亡、母親慘死,連她全心嗬護的妹妹也遭遇那樣的不幸……唯有她依然不折不撓立於他的身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