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雲低風急,到此時終於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簷下水滴如珠,濺落在房簷下的青瓷浮蓮金魚缸裏,一尾錦鯉耐不住雨天氣悶,啪地躍出水麵,跌在門口青磚地上。女仆正為兩位客人上茶,沒留意這小小動靜,隻有薛四公子上前將那尾魚兒捧在掌心,俯身放回魚缸。他身旁那位高鼻金發洋人笑著說了什麼,嘰嘰咕咕女仆聽不明白。
廊下腳步聲近,督軍爽朗語聲遠遠傳來,“薛晉銘,你怎麼挑了這樣一個天氣來?”薛晉銘一抬眼,見雪亮軍靴踏入門來,霍仲亨戎裝在身,像是剛從外麵回來的樣子。念卿施了眉黛薄妝,珍珠犀梳綰起低髻,含笑隨在他身側,一身雪青色旗袍,泠泠如水的顏色本是十分壓人的,偏生被她穿來,自有一種停雲斂霧的風流態度。
霍仲亨走到薛晉銘麵前,直呼其名,同他半分寒暄客套也沒有,“要來也不早說,害得念卿一點準備也沒有。”
薛晉銘微微一笑,率先朝他伸出手去。他二人的握手短促有力,儼然有老熟人的默契。念卿從旁瞧著,不覺莞爾,“可不是,你一來就下雨,我這不賢惠的名聲竟是被你帶累了。”按照南方的習俗,主人家會客之日若趕在下雨天,便是這家主母不賢惠之故。
“夫人自然賢惠,我隻怕督軍嫌我討厭,特地趕了這時辰來。所謂人不留客天留客,今日怎麼也要在府上討杯酒喝。”薛晉銘亦不客氣,趁此將霍仲亨擠對。他攜來的異邦友人含笑站在一旁,聽不懂三人笑談,一雙藍眼隻驚豔地望向念卿。
薛晉銘適時為他引薦,“這位是李斯德先生。”李斯德是他給自己取的中文名,到南方遊曆已有數月,雖是第一次來北平,卻對古老帝都景仰已久。他用生硬的英文表達對霍督軍的敬意,盛讚霍夫人的美麗。看他熱情有禮,念卿心存好感,卻聽薛晉銘介紹他是有名的胸科大夫,一時微覺意外。
“這次將李先生請來北平,本是為了夢蝶……他在這方麵極有權威,隻可惜我們到得太遲。”薛晉銘淡淡解釋,霍仲亨聞言望向念卿,眉宇間掠過一刹那異樣的陰霾,旋即平複如初,“多謝你有心,念卿正巧有些著涼,勞煩大夫看一看也好。”
念卿無奈而笑,雖覺得他二人小題大做,這番盛意卻不好辜負。李斯德隨身攜了診箱,提出最好到房間裏去,需要貼身檢查。
念卿隻得笑笑,“那去樓上吧。”她溫潤目光從薛晉銘臉上掃過,轉而望了霍仲亨,似有一絲欲言又止。
霍仲亨頷首微笑,“去吧。”看她領了大夫往樓上去,身影消失在轉梯處,霍仲亨這才看向薛晉銘,沉聲問,“這是怎麼回事?”薛晉銘臉色亦轉肅,“她接觸夢蝶多日,小心為好。”霍仲亨濃眉揪緊,“當時醫生已檢查過,說她無恙。”“我聽李斯德說,這病過了人不見得立時能顯現,每人體質不同,有的快有的慢。”薛晉銘語聲有些發澀,怔了一刻,勉強笑道,“我向來多事,你不要見怪,總之讓醫生瞧瞧總沒壞處。”霍仲亨沒有說話,目光定定望向樓梯處,良久才沉聲道,“多謝。”
兩人一時都沉默了。簷下雨水如注,庭中花樹搖曳,風裏攜來青苔香氣。薛晉銘端起茶來淺抿一口,“貢茶?”
霍仲亨一笑,“萬壽龍團。”“難怪。”薛晉銘亦笑,“眼下等閑已喝不到上好滇茶,川滇鹽茶之路壟斷至今,但願督軍此次廢督功成,也讓我等早日喝上好茶。”“川滇這頭向來偏安,自成一係,慣會見風使舵。”霍仲亨不以為意,擺擺手道,“但此次廢督,最不情願便是這些個人。明裏不敢叫囂,暗中陽奉陰違。”薛晉銘笑道:“你廢掉的是他們手中的真金白銀,一旦不在其位,這些人操縱不得權柄,所把持的煙土、黃金、鹽茶等買賣,少了哪一單不是剜他的心肝?”見霍仲亨沉吟不答,他垂下目光,以茶蓋專注拂去浮葉,淡淡道,“逼得太狠,狗也要跳牆,總得給人留條活路。”這話說到霍仲亨心坎上,正是他近日躊躇難以決斷的關鍵。
廢督的決議一下,便是勁弩離弦,再不能收回。若遇阻抗,隻得強力執行,否則內閣威望何存,往後號召力何在。一旦因此激起兵事,卻又與廢督初衷相違,自是下下策。但若此時從權妥協,不從根基上徹底廢督,民眾輿論必定失望,對和談與新憲的信心也會受到影響。日後再要削弱藩鎮武力,隻怕又需大動幹戈。照霍仲亨一貫的手段,打蛇打七寸,既要動手便不會再留退路。但畢其功於一役,終究是不合實際的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