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還去總理府嗎?”司機在前座低聲探問。念卿回過神,見已進入城中分岔路口。是了,還有總理夫人的邀約……前一刻目睹血濺當場,轉過身仍是現世升平,該唱的戲碼還要唱下去。仲亨有他的戎馬疆場,她則有另一個衣香鬢影的戰場。總理夫人的邀約豈會是閑談風月,卻不知又是一盤什麼棋等著她走下去。
“去吧。”念卿淡淡點頭。車窗外吹入的冷風,隨呼吸鑽入肺腑,北方寒冷幹燥的空氣仿佛令心緒也凍結。
車子駛入警戒道,盡頭的總理府已遙遙在望。
洪夫人親自迎出來,連連笑道:“總算把你等來了。”念卿歉然說明遲到原委,直言剛從軍營趕來,隻不提今日變故。洪夫人見她來得匆促也猜知有事發生,當下卻不多言,含笑攜了她的手,一起步入客廳。裏頭已有五六人正閑坐敘話,抬眼看去都是顯達女眷。座中眼尖的一眼瞧見念卿鞋上雨雪泥濘,訝然道:“霍夫人這是從哪裏來?”
洪夫人替念卿接過話答道:“霍夫人大老遠從南郊軍營趕來,你們瞧,這才叫比翼連枝,誰說女子不可做大事,眼前不就是活生生的木蘭紅玉嗎!”
念卿笑道“:這可折煞人了,我不過帶個口信過去,哪裏擔得起這樣大的名頭。”座間一時寒暄如儀。見念卿入了座,夫人們談興更濃,座間話題卻不是什麼脂粉閑事,三句倒有兩句不離時政。別處有這許多女子闊論國事或許引人側目,在洪夫人這裏卻不奇怪。如今以洪夫人為首的名流女眷發起成立了一個女子同濟會,吸引不少受過新式教育的北方名媛參與其中。這班女子熱衷時事,以爭取男女平權,維護女性參政權益,施展愛國抱負為大任。這其中雖不乏真正胸懷抱負的新女性,也免不了成為官場裏權力派係的延展。譬如今日在座的這幾位,即有財政、外務、教育等幾位總長夫人,儼然是個閨閣小朝廷。
念卿心中有如明鏡般清楚。洪夫人一再示好,力邀她參與女子同濟會的事務,絕非看中她沈念卿的才幹,而是看中霍夫人身後的政治風向。自隨仲亨來到此間,念卿一直深居簡出,以身體抱恙為由,將交際往來一概推辭,不想摻入這場熱鬧。眼下時局微妙,她在脂粉陣中一舉一動,難免引來無謂猜測。今日這茶會是為了商議婦女界發起義演,募集軍餉的事兒,這件事上,霍夫人終是推遲不得。各位夫人正說得興起,各出各的風頭,念卿隻是聽著,唇角輕抿,也不言語。
“霍夫人在想什麼呢,一句話不說,盡看我們獻醜?”一位夫人朝她笑嗔。念卿歎口氣,拂去茶湯上浮葉,青瓷茶蓋在杯沿輕輕一叩,“我在想……錦上添花好做,雪中送炭難辦,人前風光得來容易,真正的不公平之事卻叫人無能為力,想來難免氣餒。”眾人被她這話澆得一頭冷水,卻又錯愕莫名。座中有心思活泛的人反應過來,輕聲問:“您是指胡夢蝶那事?”這名字一說出來,座中頓時冷了場。最伶俐的人也緘了口,不知說什麼才好。念卿也不言語,幽幽歎一口氣,抬眉迎上洪夫人秀狹的眼。洪夫人也看著她,良久緩緩開口,眼尾笑紋絲絲都透出別樣意味,“方才咱們也說起了胡夢蝶,隻不知如今怎樣了。”
有人歎道:“原先曾同她一起聽過戲,誰想到會發生這等變故,真想不到胡夢蝶是這般剛烈的性子。”
“她素來就潑辣,不過到底是個弱女子,一想起她當眾開槍殺人,我便揪心!”說話的是田夫人,邊說邊拍著胸口,手上戴的碩大祖母綠寶石便隨著她義憤的話音寶澤閃動,“你們誰能相信她是刺客,反正我是不信的,素日裏一起吃茶聽戲,誰不說徐家二太太慷慨熱誠……這世道真是黑白顛倒,弱女子倒成了殺人凶手,沒處可講理去!”
另一位夫人點頭附和,“那是自然,她跟了徐季麟這麼些年,哪能說變刺客就變刺客。這槍殺案總之蹊蹺得很,隻怕是被人利用,無端做了槍靶子。”
有人低聲說:“我聽說是徐季麟懷疑二太太與人有染,將她關押家中,私設刑罰,以致二太太精神失常。卻不知那日他為何將她帶在身邊,以致鬧個魚死網破……”
這本是眼下沸沸揚揚的事件,當事人更是往日相熟之人,諸位夫人各有各的消息來路,一時間說起胡夢蝶案,有人質疑、有人同情、有人義憤填膺。冷不丁聽洪夫人問:“霍夫人也認得徐家二太太嗎?”
念卿抬眸,淡淡一笑,“聽說過,人卻無緣得見。”洪夫人噢了一聲,也不言語,目光越發不可捉摸。
身旁有人接過話頭問道:“霍夫人如何看這案子?”眾人目光都彙聚過來,瞧著平素從不多言的霍夫人,且看她在這敏感事件上如何執言。
她輕緩開口,吳儂軟語講得字字清楚,“我以為,這本是一樁家宅私怨,卻被佟孝錫惡意歪曲,將一個弱質女子當作政治陰謀的犧牲品。”以她的身份,這話一說出來,已然表明立場。這不僅是霍夫人的意思,自然也是霍仲亨對佟孝錫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