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子謙垂下目光,“他說永不原諒我。”看著他驟然黯淡下去的眼睛,念卿半晌不能作聲,心底記憶如黑色潮水翻湧……刹那間掠過眼前,是當日念喬淒慘情狀、是仲亨的暴怒如雷、是子謙的冤屈憎恨目光……鎖在唇間三年的話,終於脫口而出,“那並不是你的錯,念喬的事……不能怪你。”
短短的一句話,說出來,似用盡全部力氣。霍子謙的臉色陣陣青白,也在瞬息間變了又變。念卿低下頭去,深深藏起了臉上表情,語聲卻好似一觸即碎的琉璃,“你並不知道她是我的妹妹,她卻已知道你是仲亨的兒子……我不能恨她,亦不能怨你。”
霍子謙嘴唇微顫,耳邊有些蒙蒙的,隻聽著她說:“若說我對念喬有九分失望,仲亨對你便有十分失望;可我對念喬有十分內疚,仲亨對你卻有十二分內疚。我和念喬不再見麵,仍每天寫信給她,隻是寫完不會寄出;仲亨在我跟前鮮少提起你,從不承認思念你,可是……你知道嗎……”
她的語聲哽咽,再也說不下去。他也再聽不下去,頰上溫熱,淚水不知是何時滾落。
火車漸漸減速,車窗外不時有燈光掃進白蕾絲窗簾。霍子謙驀地抬頭,“不要停車,我可以撐過去,半途停車一定會有危險!”
念卿凝視他,眼神複雜,“既然知道危險,為什麼還要逃?”車速越來越慢,終於駛進站台,窗外燈光越來越亮眼,也照得霍子謙的臉色越發蒼白。
他撐起身子,目光苦楚,“我不想拖累父親名譽,他不該有我這樣的兒子,就當我早已死在外麵也好,何必再找我回去。”這番話似耗盡他力氣,撐在床沿的雙臂顫抖,霍子謙乏力跌向床邊。
念卿俯身去扶,他卻負氣將她推開。火車恰在此時停下,慣力借著一推之勢,令念卿跌倒在地。“你……”霍子謙惶然張了張嘴,竟不知該如何喚她。從前隻肯喚她沈小姐或沈姨娘,即使那一聲“沈姨娘”換來父親掌摑,也抵死不肯鬆口。如今卻要喚她什麼呢。
念卿扶了椅子緩緩站起,沉默撫平旗袍下擺。“子謙,別再任性。”她並未生氣,仍以容忍目光看著他,“你已是一個男人了,有許多事情等你去擔當,沒有人能代替你完成你的責任。”她的語聲低切,卻似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他臉上。
她是他名義上的繼母,是霍仲亨的妻子,卻也隻是個柔弱的女人。在他鬧出天翻地覆亂子的時候,她卻以單薄之軀擋在風雨之前,為他收拾滿盤亂局。她冠了他父親的姓氏,一舉一動無不對得起這個姓氏,他卻截然相反,早將自己責任忘卻一空。“你是霍仲亨的兒子,縱然逃過天涯海角也改變不了這一事實。無論你做錯做對,仲亨與我都將與你一起承擔,無論你承不承認,我們終究是一家人。”她望住他,目光溫暖,“所謂家人,便是禍福同當。”
哪怕沒有血濃於水,仍有福禍與共,她與他終是割不斷的至親。“如果您當我是家人,就聽我這一次,不要停車,不要管我這點小傷!”
霍子謙緩緩抬起頭來,望定念卿,“眼下處境並不安全,夫人,請您盡快趕到父親身邊去!”
念卿怔住,幾疑自己聽錯。當日他被他父親抽得死去活來,也不肯改口叫她一聲“夫人”,認定霍夫人隻能有一個,隻能是他的生身之母。這是他生母臨終的遺願,也是那位夫人隱忍一生,滿腔幽怨的最後宣泄——霍夫人隻能有一個。她要世人知道,她堅守一生換來的名分,誰也不能搶去。在她死後,她要霍仲亨隻能娶妾,不得續弦,任何女子都不能取代她正室的位置。
當日子謙冷冷地站在他父親麵前,向他父親道喜,又向念卿道喜。他說,姨娘大喜,子謙向姨娘道賀。回應他的是霍仲亨揚手一記耳光。隨後的婚禮,他拒不出席,並對守候在外的報紙記者說,霍家不承認這門婚事。新婚次日清晨,他帶著他生母的遺像來到新房外,將遺像供奉在大廳,等待姨娘在正室夫人靈前敬茶。仆傭被他的舉動嚇得不敢通報,大喜的婚房外麵擺了偌大一幅遺像,這已非晦氣所能形容。
霍仲亨聞訊從臥房出來,盛怒之下,連睡袍也未及換,一見子謙頓時臉色鐵青,二話不說,隻叫人拿他的馬鞭來。念卿知道糟糕,忙叫子謙快走,然而霍仲亨已令侍從將大門關了。那牛筋浸桐油絞成的鞭子執在霍仲亨的手中,縱是烈馬也難以抵受,但凡挨過督軍手上馬鞭的士兵,提起來莫不膽寒。第一鞭抽下去,子謙踉蹌跪倒,鞭梢帶起血珠子颯然濺上念卿臉頰。任憑她如何哀求,暴怒的霍仲亨根本不理會任何人,手中馬鞭一下狠似一下……子謙咬牙生扛,被抽得蜷縮在地,也不開口求饒。最終一聲摔碎瓷具的脆響,中止了要命的鞭撻,也中止了仲亨的暴怒和子謙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