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傳奇式的婚事轟動一時。有外電記者撰寫了聳動而浪漫的新聞標題:“最有權勢的將軍與最美貌的女伶”——英文報章上紛紛用了“actress”這個詞描述督軍夫人的出身,國人則不會如此客氣,原本“伎與妓”在時人眼裏並沒有明顯的分界嶺,女伶不見得比名妓高尚。諸多報章用詞曖昧,或有意或無意的“妓”“伎”不分,甚而添油加醋,附會了更多豔軼之色。不隻霍夫人的出身飽受非議,霍公子大鬧督軍府與程氏悔婚的鬧劇,也轟傳街頭巷尾。督軍原配夫人所生長子,公然反對其父迎娶沈氏為正室,要求沈氏夫人以侍妾身份,在已亡故的霍夫人靈前敬茶。督軍不允,稱沈氏雖是繼室,仍為合法妻子,與原配地位平等。豈料婚禮次日,霍公子竟將生母遺像堂而皇之供奉在大廳……督軍暴怒,一頓馬鞭將大公子抽得死去活來,險些鬧出人命。
經此一鬧,喜氣變了晦氣,壞事接踵而至。數日後,霍夫人胞妹與富商程氏訂婚,臨到宴上,賓客雲集,程公子卻臨時悔婚,留下書信一封,連麵也不露,不聲不響就那麼走了。程家不過是普通富庶人家,見得罪了權貴,慌不迭地連夜遷走,家宅生意全都棄之不顧。程老夫人連氣帶嚇,路上一病歸西。這樁事雖被霍家壓了下去,未經報章披露,市井之間依舊傳得沸沸揚揚。
孰真孰假,孰是孰非,外人並不關心。傳入薛晉銘耳中,亦是意料中事。除卻程家悔婚的變故,種種風波他是早料到的,她也是明白的。他曾看著一個名叫雲漪的女子步步為營,他卻不能陪在念卿的身邊,也不曾親見她後來的風風雨雨。遠在千裏之外,聽聞她種種消息,終究隻是聽聞。
時至今日,親眼見了,親耳聽了,英雄美人,風流聞世,誰說這不是一段錦繡奇緣。然則錦繡也是一針針織就,紮在指尖的疼,不足為外人道。昔日沈念卿為霍仲亨庭上舍生死,無悔無怨;霍仲亨為沈念卿一諾訂三生,誓言如山,那是萬千人共睹的傳奇……然而褪去“霍夫人”名銜的光華,背後無非一份現世安寧,她所冀求的與凡人並無不同。
她有一段不能見光的過往,卻站在了一個光芒耀目的男子身旁。這一切,注定她要比常人付出格外多的艱辛方可承受。如同霍子謙曾那樣羞辱於她,她卻不得不為他趕赴北平,為他周旋於險惡旋渦。薛晉銘的目光久久凝固在她臉上,她的微笑與漠然,依然無瑕可擊。
“值得嗎?”他語聲輕微,眼裏失落不甘再難掩藏,“這就是你舍我取他,換來的委屈?”
她怔怔看他,心中空茫,竟不覺察自己眼角有淚。驀然間,他握住她的肩,將她緊緊擁入懷抱。他身體的溫暖,帶著似曾相識的熟悉,久遠得像一場夢,遺落在歲月之外,蘇醒於冥冥之中。
“這一次,我會贏給你看。”他貼在她耳畔,低低地笑,“霍仲亨有家國之誌,我也不是利欲小人……你且看著,這次我必然會贏!”
念卿怔忡,被他眼裏迫人光亮窒住。眼前月光一暗,熾烈的男子氣息籠罩下來,他以微顫的唇封緘了她的呼吸。她身子顫抖得厲害,抬手抵住他胸膛,卻掙不開他雙臂的禁錮。
輾轉千裏,失而複得,恍惚如在夢中。卻不是夢,夢裏不會有痛。一記脆聲,伴著頰上火辣辣的痛,令薛晉銘清醒過來。念卿喘息著掙脫他雙臂,唇上嫣紅濕潤,滿眼驚怒,“你……”話還來不及說,身後靴聲逼近,許錚已大步趕到,嗒一聲手槍上膛,烏黑槍管抵上薛晉銘額頭。念卿脫口叫道,“許錚,別動手……”卻已遲了半拍。許錚狠狠一揚手,槍托砸在薛晉銘額頭。他竟不閃避。以他的身手,要避開這一擊易如反掌。他卻一動不動,仿佛被她揚手一記耳光摑得呆了,任血流下來,漫過眼前,將慘白月光也染紅。耳邊聲音在一刹那飄遠,隱約隻聽見她叫了他名字,“晉銘——”
二樓轉角房間,門被踢開,黑衣黑麵的許錚踏進門來,指向瑟瑟發抖的管家,“你,出來!”管家麵無人色,瑟縮搖頭,“我,我什麼都不知道!”許錚二話不說,將他揪了衣領拖出。關在一起的仆傭驚慌退縮,隻有蕙殊挺身站了出來,“他是徐家仆人,四少的事情與他無關,我才是四少的秘書。”許錚冷眼看過來,將管家衣領拎起,“有誰知道紗布藥棉在哪裏?”
蕙殊一怔,卻聽管家抖抖索索說,“紗,紗布沒有……藥棉有……還有……”
許錚皺眉不耐煩,“有藥棉還不去拿!”蕙殊忙扶起管家,隨他一同去儲物間翻找。這房子無人常住,東西備得也不齊全,找半天隻找出一瓶消毒藥水和一小包藥棉。許錚拿了就走,走出兩步似想起什麼,回身指了蕙殊,“你跟我下去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