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月初,午後,碧雲池。
池水在日光中蕩起粼粼的碧波。池中的荷葉還來得及長大,在水麵露出尖尖的一點。池水很清澈,站在岸邊能看清池中不知名的水草的莖在水中舒展。
有人端坐在池邊垂釣,很久都不動一下。偶爾有小魚掠過釣鉤,在鉤上輕輕聞了聞,小心地從上麵囁一小塊餌食,而後飛快地遊走了。垂釣者又毫無收獲,整整一個上午,魚簍中依舊空空如也。
碧雲池在洛都王宮的深處,平日往來的隻有洛君的後妃和宮廷的內侍。此時,內侍們站在遠離池邊的庭閣下,偶爾向垂釣的人眺望一眼。
垂釣的人收回魚鉤,補上了餌食。這麼看過去,他的魚鉤是直的,不帶勾,也難怪這麼久都沒有魚兒上鉤。做完了這些,他一手握在魚竿的中後端,一手按在尾端,手猛地一抖,魚鉤落入不遠處的水中,波紋向四周擴散。
垂釣在東方被認為是一種隱士的修行,講究清淨泰然的心境,不論得失,自有風骨。釣魚的時候,是顧忌旁人聒噪的,所以內侍們隻是遠遠眺望,並不靠近。
“你忽然找我,有什麼事?”一個聲音忽然在垂釣的人的耳邊響起,那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
周圍沒有人卻有人聲,垂釣的人卻不驚慌,隻是說道:“人,你見過了?”
“見過了,是個好孩子。”那個聲音說。
垂釣的人沉默了一會,才開口說道:“可在這個世界並不屬於他們,相反,世界屬於奸詐狡猾的大人。使用惡毒的手段的人總是能活得很好,而那些真正心地善良的人則會死的很快……”
“你那麼急著找我究竟是為了何事?還不經我同意就將人送了進來,”那個人說道:“我借居洛地,卻不對楓氏有什麼義務。若不符心意,我是可以拒絕的,你雖則是貴胄,卻管不到我這世外之人。”
“先生是世外高人,我無意也無能要挾先生。隻是先生居所……說起來,卻是我楓氏祭祀先祖之地,先生隻能算客居。”
那個人啞然,過了一會兒無奈地回答:“真是吃人嘴軟拿人手短,說吧,要我做什麼?”
“是那個孩子的事。”垂釣的人聲音有些低沉:“先生是知道的,十二年前,先君鐵城灣慘敗,洛國百年積累一朝盡歿,我等無奈隻得向中原強國求助。先前先生說我是貴胄,可在那些真正的大國君主的眼裏,像洛國這樣的北方小國又算什麼呢?那些人逼迫我將洛國的儲君送去為質十載,我不願,可架不住國外豪強逼迫,國內群臣覲勸,連宗氏的長老們也逼迫我交出兒子。我隻得就範,後來又發生了那件事,遠戈恨了我十年,他不說,我心裏卻知道……”
垂釣的人輕輕按住魚竿,緩緩道來。
“現在他回來了,你該高興才是。”那個人說。
“我本來也是如此以為的。十年了……他們要修史,安排一幹腐儒敗壞哥哥的名聲,我忍了,他們扶植我的族弟奪我的君權,我也忍了,他們要我聽話好好做君侯寶座上的傀儡,我還是忍了……可他們千不該萬不該,卻不該對我的兒子下手!”垂釣的人幾乎是怒吼著說出最後一句話,他的聲音極低,隨著這句話,他手上的青筋虯結著在皮膚下麵隆起。連池水中的魚兒都感受到那怒意,不顧覬覦魚鉤上香甜的餌食,猛地四散逃走。
“我是世外之人,可以幫你們震懾如我這般的人,這也是我為還楓氏的情許下的承諾,但我卻不能介入俗世為你鏟除政治上的對手。這是我等異端之民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的鐵則,你該明白。”那個人聲音平靜。
垂釣的人沉默了一會兒,也平靜下去。他的手穩穩地握住釣竿,如他一開始雲淡風輕的模樣,似乎那勃發的怒意不曾存在。
“不敢為凡俗權謀之事叨擾先生清修,我今日做為一個父親的立場,隻願先生看在我父子闊別多年的份上,出手救助我的兒子。”垂釣的人說。
“我觀他每日讀書,身體康健,思維敏捷,不像是有什麼異常。”
“不是身體上的毛病,”垂釣的人說:“是腦袋裏的。”
垂釣的人繼續說道:“十六日前,小塵隨荊國使團的車隊歸國,起初我是極高興的,多年未見的父子重逢,這麼多年的等待終於到了盡頭……可不對的事情也發生了。十二年前,我送他走時,我與他約定好待回歸的當日讓他私下來見我,就在王城外他以前最喜歡溜去玩的戲院。那****等了半日,小塵都沒有來。開始我沒有起疑,畢竟那麼長久的時間過去了,也許他早就忘記了吧?一個做父親的,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兒子被旁人帶到遠離故土的地方孤零零地長大,有什麼資格讓兒子把過去的約定深深放在心裏呢?”
“直到有我派去與他接觸的內侍私底下向我稟報說,世子說我們找錯了人,他叫楓遠塵,卻不是我的兒子。還說世子住進宮來看上去什麼規矩都不懂,可雖則在異鄉十載,可自小長大的地方,卻不該那麼陌生啊,好像這裏才是異鄉。我這才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後來我見他,也親耳聽他說我們找錯了,還說自己有一個姐姐,他要去找他的姐姐……可這裏,才是他的家啊。我問過他‘姐姐’是誰,我可以幫他找到姐姐,他卻答不上來。”
那個人想了想,問道:“也許你們真的找錯了呢?楓姓雖然稀少,但中庭遼闊,重名不是不可能的。”
“做父親的,難道還能搞錯自己的兒子麼!”垂釣的人猛地握緊了拳頭,那怒氣忽地又湧上來了,他低聲地咆哮:“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我看到他第一眼起就知道那是我的兒子!是有人下了陰毒的手段讓他不認我這個父親!”
“也許是癔症?”那個人說。
“先生覺得是麼?”
“確實不太像,不過醫道玄奇深奧,世上疑難病症不知凡幾,也該找個名醫去看看。”
“嗯,”垂釣的人點頭:“不過如果不是,還請先生援手,解救我的兒子。”
“你還是覺得,世子是被人……下了魂咒?”
隨著這句話說出,似乎有不知何處蕩起的陰風掃過,空氣驟然冷了幾分。
垂釣的人抿了抿嘴唇,低垂著眼睛。
“如果真是有人通過隱秘的手段篡改了世子的記憶,我是不會袖手旁觀的。但我不能保證一定能夠找出下咒的人,也不能保證一定找得回世子失落的記憶,請你做好心理準備。”
“如果連先生都沒有辦法,那就該是我父子的命數了……”
垂釣的人話說到一半,一個穿內監衣服的侍從疾跑而來:“報——”
“還有事麼?”
“沒了……楓氏後人厚顏相請,”垂釣的人壓低聲音:“請先生佑護我的兒子,宮闈幽深,身邊能信任的人已經不多了。”
垂釣的人沒有等到回話,那個人已經走了,如一陣風般悄無聲息地消失,就如他悄無聲息地來。除了垂釣的人外,沒有人注意到碧雲池邊來過一個隻聞其聲不見其身的人,也不會有人會知道這裏曾有一場隱秘的會晤。
他暗暗歎了一口氣。
“報君上——”侍從跪下,“相國有要事求見!”
“帶他去書房。”垂釣的人收起釣竿,水波蕩散。
2?
濃重的、黑色的雲層籠罩了遙遠的天際,那如鉛般厚重的雲層把天空隔成兩半。這一邊夕陽還帶著璀璨的、紅色的光輝,那一邊的黑暗裏醞釀著磅礴的力量,而那雲層還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這邊籠罩過來,像遠眺中大海的浪潮。
下午還晴朗的天空轉眼間就烏雲密布。
這樣一場暴雨在春天可不多見。周曉翻身下馬,立在那個少年的馬下,拱手行禮道:“公子,天色陰暗恐有大雨,此地距都城尚有些路途,不如先歇一夜可好?”
周曉一身戎裝,腰邊帶著一把鯊鞘的長刀,雖未著鎧甲,可識貨的人該能從青色的腰帶和嵌鋼的護肩護膝看出那一身是羽林軍都尉的製式裝備。
周曉,三十二歲,任羽林衛昭武副校尉,營指揮使,配青俞,爵同大夫。
以他的年紀,在以軍武立國的洛國以後怕是前途無量了。此刻他卻恭恭敬敬地在那個少年的馬下行禮。
那個少年的雙頰微橢,臉也微圓,皮膚白皙幹淨,相貌清秀不過遠談不上英俊,能看得出來那是個自小錦衣玉食養尊處優久了的世家後代。
他伸手拉住韁繩,“籲——”,那匹棗紅色的駿馬馴服地駐足。少年眯起雙眼,本就不大的眼睛就隻剩下了淺淺的一道縫隙了,這樣看過去,那張圓臉帶著一抹抹不去的刻薄。
“你就準備讓我在這等荒郊野外歇息一晚?”
周曉能聽出少年話裏的怒意,但看那天色,恐怕是走不到城邑即會遭遇大雨了。這裏雖然慌涼,將就一晚也總比淋個落湯雞要好。若那少年因此傷了風寒,他卻承擔不起。
“看天色昏暗,恐有暴雨。今日狩獵收獲頗豐,若遭大風大雨,怕壞了那白狐的靈性。況且將士們也乏了,下臣雖知殿下勇武不懼風雨,但敢請殿下憐惜將士們先歇一歇腳吧。此處雖然荒涼,總好過雨中趕路。”
“倒忘了那畜生,”少年點了點頭:“歇歇也好。”他在周曉的攙扶下翻身下馬,那身紫色的披風被大風吹得揚起。
見主上下馬,隨行的侍衛也翻身下馬,拉車馬夫則準備駐留的事宜。這一行人停在小路邊,浩浩蕩蕩的竟一眼數不清人數,約莫有幾十個人。
他們這是打獵歸來。
洛都西南方向有一座大山叫“荼山”,自東南而西北縱橫數百裏,產黃石,多長青木,是很好的獵場。洛國以軍武立國,凡世家後代,勤讀詩書之外也要習劍擊授禦射,以後領軍出征上了戰場便不會手忙腳亂了。是故每年春秋,世家後代多有前去狩獵的習慣。
這一日,他們清晨便駕馬出發,侍從們護衛著小公子前往狩獵,收獲也頗豐,但傍晚欲歸時卻遭遇了春季絕不多見的急雨。
少年下了馬,沿著石板路走了幾步,小路的轉角一過,文廟陳舊的門庭就映入眼簾了。少年在幾十步的石階下向上望去,覺得有些眼熟:“此處是……”
周曉上前一步:“若屬下沒認錯,這裏該是西陵邊近郊的書廟。”
西陵是楓氏祖先的陵寢所在,因在國都西郊,故稱西陵。西陵邊有祭祀先祖的陵廟,但陵廟莊嚴肅穆,不宜未及冠的男子和女子前去,也不宜常住。於是,距離西陵稍遠處設了一處文廟,供心誠的後人自願前去為故去的先人讀書守靈。隻不過為顯守靈的後人孝心,不便帶仆從打理起居,加之地處荒涼,不如都城裏的宗廟正式,久而久之,便荒廢了,住在這裏幾若發配。
想起‘發配’二字,少年一愣,忽然想起了什麼。他轉頭一笑,道:“走!進去,今晚就住在這裏了!”
文廟的前院,空曠無人。黑雲壓低了,伴隨山雨欲來的是劇烈的狂風,狂風卷起地上的落葉吹得到處都是。
老人佝僂著脊背,還在那清掃地上的葉子。
那是個很老的老人了,滿頭的銀發,爬滿皺紋的臉上帶著散發暮氣的老人斑。除他之外,這裏再沒其他人了,至少楓遠塵住進來時隻有老人一個。每日隻見他整理文廟的藏書以及清掃院子,每次碰麵楓遠塵向他問好,老人也不回話,不知是年紀大了耳朵聽不清了還是他根本就是個啞巴。
在這座罕有人至荒涼偏遠的地方,老人不知獨自住了多久。還有誰會在暴風雨前打理院子的?做的都是些無用功,這樣想來老人的腦子也不太靈了。
楓遠塵想想就覺得他有點可憐。他抬頭看了一眼逼近的雲層,走下正殿的台階,握住老人手裏的掃帚:“老爺爺,我幫你掃吧。”
“哦?”老人睜開渾濁的眼眸打量了幾眼麵前半大的孩子:“年輕人,真要幫我老人家做事?現在風大,地可不好掃。一會兒累壞了可別怨。”
楓遠塵搖搖頭:“我年紀輕,不礙事的。”
老人把手中的掃帚遞到楓遠塵手中,挺起躬下的脊背,捶了捶腰,舒服地呻吟了一聲:“哎呦——可苦了我這老腰了。”這麼看過去,他雖然瘦削,身形卻是極為高大。
他再躬下脊背,衝楓遠塵露了一個和善的笑容,滿臉的皺紋擠在一起,像一朵幹枯的老菊:“你這孩子倒是孝順老人家,不錯不錯。”說完,他就走了。
楓遠塵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書閣的轉角。楓遠塵想他那麼瘦恐怕是吃的不多。自己平日裏有收到些都城裏帶來的補食,可以送些給他。說來也奇怪,平時偶爾能見到老人出現,但若是留意他時,卻偏偏找不到人,也想不起他晚上住在哪間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