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說:“不好意思啊姑娘,我以為還有15元一支的那種,回去一看,已經沒有了,我送的是9元一支的。你看能不能湊合著用,如果能,我就再一共退給你18元,如果不喜歡,我就給你把貨退了。”
老太太的口音依然很難懂,但聽懂了她上來的原因的我,心裏真的紮紮實實地被觸動了一下。我知道,如果她也沒在意,我是肯定不會知道這個9元和15元的區別的,但是她上來了,把區別的那18元錢退還給了我。
我的心裏有某種溫暖的東西被輕輕觸動了。這份溫暖很珍貴,我知道我就算再難聽懂她的東北地方口音,隻要他們在樓下開著超市,我也不會換地方了。
人心是不是都是這樣被打動的呢?
在這之後,陽光好的時候,再從樓下單元經過時,如果看見老太太在麵向小區花園的超市門口收拾東西,我便有了一份親切,我會停下來,借著看看有沒有我順手帶上去的東西,和老太太閑聊兩句。文化人的職業屬性,再加上其實我也是有一份好奇的,兩位年歲已高的老人,為什麼還要自那麼遠的東北家鄉到京城來謀生啊?他們的家人呢?我會就著我的好奇漫不經心地問,聊得多了,便將兩位老人的晚年北漂故事的來龍去脈全部弄了個明白。
原來,竟然是個讓人唏噓不已的關於愛情的傳奇。
原來,那位始終坐在小屋角落裏不動的老頭腿腳走路是不方便的,要靠一根拐杖,而他的腿受傷是因為好幾年前在監獄服刑時摔傷的。至於那個看上去沉默不言的六十多歲老人為什麼會去服刑,而且一判十年,在很多次的閑談後,我知道了老太太看似平淡的講述背後不乏驚濤駭浪的起伏。
“他是因為受賄被判的刑,那時他在東北老家的廠子裏負責采購。那年月抓得嚴。”老太太淡淡地說,“被抓起來審判的時候我才知道,他貪的那些錢都給在外地認識的一個女人花了。他一出事,那女人也不見了蹤影。”這樣錐心刺骨雙重背叛的往事在此刻陽光下的老人講來,輕得竟像是在講別人的經曆。
“他被開除了公職,孩子們也不願意認他,隻有我去看他。每年去,每個月都去,直到他的腿摔傷後保外就醫。那時他已快六十了,坐牢也坐了七年多,出來,除了我去接他,他就無家可歸了。”
“你問我為什麼不離開他?”老太太想了想,反問我,“夫妻不就是要在對方過不好的時候一直陪著他嗎?再說是人誰不犯錯誤啊,他已經接受了審判,承受了刑期,如果連我都不原諒他,他還有指望嗎?”老太太平靜地繼續說道,“總得要陪著他找到活下去的生路。”
說真的,一個類似電視劇裏的離奇情節故事,在閑坐於小區花園太陽下的東北老太太說來,我還是覺得恍惚,恍惚得雲淡風輕的沒有真實感。
但是故事是真的。出獄後的老頭和老太太在老家相依為命,他什麼都沒有了,還拖著一條殘腿。日子過得很艱難,就靠老太太那點兒退休金和孩子們偶爾的接濟。好在老太太真的一如既往地對這個犯了大錯的男人好,也算老頭失敗的人生軌跡裏最大的慰藉了。
但是老太太盡管從未嫌棄過他,老家左鄰右舍與以前的同事和親友們,卻都知根知底地知道老頭那點兒事。小城市裏,有些風吹草動的難聽難看事,自是頂風還傳十裏地。老太太可以包容諒解老頭的一切過往,但卻無法阻止旁人們看向他的目光中帶著的那份歧視和偏見。那些流言和目光是可以讓人喘不過氣來的,而這樣活著,等於又在坐另一個牢,而且是終身的。
所以,當老太太一個遠房親戚的孩子過年從北京打工回來後,老太太就決定帶著老頭到從未來過的北京打工了。是親戚的孩子幫他們聯係好這家超市的。老太太賣了老家的老屋,帶著不多的錢來到北京,開始了自謀生路的北漂生涯。
這就是他們開這家小超市的前因後果。
北京很大,生存更難,但是終於擺脫了那些陰影,終於可以在一個完全不知曉他們過去的環境裏生活。老太太認為,這樣才可能讓老頭真的新生,才能給他心情安穩的晚年,和好好活著的想頭。
陽光溫暖地灑在花園裏,藍天依舊,高樓依舊,國貿依舊,但是我卻溫暖得想落淚。
老太太說,告訴我這些,是因為覺著我是個善良的女子,我總在他們這兒買好多東西,包括店裏原本沒有的,我都讓他們去進了貨再賣給我,而且還從不嫌棄她的地方口音。
我覺得慚愧了。原來我的懶惰竟在不經意間成為了他們對我感謝的理由。
而稱呼她老太太,其實她也就六十出頭的年紀,頭發是花白的,身形瘦小纖弱,不像東北人,眉眼間依稀有一絲南方女人的溫和。她戴著眼鏡,這是唯一可以把她從小超市業主和往日的中學老師聯係起來的特征。
是的,曾經她是他們那個廠辦學校的老師,有受人尊重的職業和被人豔羨的家庭,這一切,卻在那場巨變中煙消雲散,被劃入了社會的另一個階層,被迫漂泊異鄉,沉入陌生城市的最底層洪流中。